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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深深的

那深深的

[中国]王士钢

那次是因为身体原因,我来到这个地方住上一段时期把这整个夏天度过,至于我为什么能一下子决定选择这个临江小村镇做我的修养地,连我也说不太清。恐怕有二十年了吧!我曾在这小村镇住过两年。竹林茶山,江夜鱼火,再加上处处可遇到的南国少女的倩影和恬甜的笑声,格外能使人触感到江南水乡的灵性。不光是当初少年心灵感触一直在我脑海泛起的追忆原因,大概主要是想再见见当年的房东阿七婆吧。算来她怕有七十好几了吧。偶尔听人讲她现在身体也还硬朗,还能做些种菜之类的农活呢。

近二十年的岁月冲刷去了小镇恬静的原貌,虽然随着社会节奏星罗棋布出现些作坊般的小企业,但还是依稀能见它的原本美坯,比起大城市的沸腾倒还是显得清静许多。阿七婆的家在临江的镇边沿,一条四百多米的小径即可到达江边。我自然住到她家,乐得她兴奋了好几天满脸的光彩也下去不得,拉着我叙个没完没了,着实累了我几天,接着一切都平静了。有节制而又放松的生活开始了。

我总爱在那条连江的小径上散步,不管饭后,或是清晨傍晚,迈着闲散的步,赏悦着身边那田的青、水的秀,或迎着旭日,或凝送夕阳,竟然脑海里泛起那么多联想。伴着悠悠的步,或深思、或追悟,啊!我醉在了这如诗如画的境地里,心身交溶在大自然的柔情蜜意之中,这超然的享受使我心欣喜感动地淌着晶莹的泪。

每当走到小径中段,离路边约二十米处那座孤零零的小房,总引起我的注目,这座远离村镇的小房,原来就是阿七婆家的,起先阿七婆是想给她那独生子阿贵娶媳妇用的,没成想,阿贵哥后来参了军,这一参就是二十年,如今已在部队成了大气候了,已经在那里娶了妻,生了子,怕这辈子是不会再回来消用这房子了。为这,阿七婆每每提起总觉得是块心病,房闲也是闲着,后来经别人撺掇,把房收拾了收拾,租赁了出去,也就是现在这户人家,一住就是两年。

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这家的那位漂亮主妇,她约模有三十七八岁,这年龄的她就象书上所写的那样,是熟透了的美妙红果,又象正在怒放的花。微微发福的丰满身段里蕴含着南国妇女所特有的匀秀,透散着南方水灵和北方俊美的风韵,白嫩的脸颊浮着淡淡的红晕,一看就知是保养的结果,那双盈盈的大眼里除了沉静,还忽闪着一种象少女般纯雅清澈的秋水。她的穿着素净不俗,虽说衣料质量并不太好,但是别致的剪裁和细心的做工一下把这都遮了去,能看出这都是她自己的杰作。我留意到主妇一定是没有工作,仿佛来到这个世上命运就是平静地守着这个家,她的活动范围很小,只局限于室内和门前那片领地。每每我远远看到她劳作的内容只是准备好一顿饭和略做些针线,除此外大多时候是依门坐在小凳上,那姿态就象少女在温忆品味自己甜蜜的梦,有时又感觉到她好象盼望着什么,越是快到吃饭时间,这情绪越是强烈。自然饭桌及上面的菜肴早已摆好,她就那样守着等着,直到丈夫与那一双令人羡慕的儿女前后默默走来,这时她才舒口气。眼里,不!甚至全身都发生一种幸福的光彩,等到一家四口团团围桌坐下开吃,这种光彩还不退去。他们边吃,边互相望着,微笑着,很少说话,目光传递代替了语言,好象他们之间已不习惯了语言。

看起来,他们的生活是很拮据的,这不光从桌面上的饭菜来看,远远用眼一扫,通过主妇那灵巧的手配搭的也象其他人家那样几碟几碗的,但稍细打量,那都是集镇上随季节变化极廉价的菜食粗物细做出来的,中看质不行。虽不知家里摆设如何,但就从摆出的那张斑斑驳驳几近散架的旧饭桌也就可推测出屋里的成色不那么鲜亮了。顺门眉之上用几根棍棒挑起一溜三米长二尺宽的旧油毛毡,搭出个免去雨淋日晒的长廊,廊的一端码起一堆木片柴棒,那一定是两个温顺的孩子,下学的路上捎带拣回来的。廊的另一端檐下扯着一张破旧的渔网,从这张网能看出家里男人也是想竭力使家中受些补贴,这恐怕是家里唯一的一种外进项了吧!但我也曾留意过,除了多见男人聚神虔诚补网的姿态,而餐桌上的水鲜却并不见到几回,想来那男人原本怕也不是干这行的料。

清苦,这也难怪,男的象是在一家厂子作工,四口之家靠他一人工资养活,如今这生活费用贵得怕人,真也难为他了。和主妇相比,男人可就显得可怜巴巴了,本来还很文雅的长相被小厂工作和家庭里里外外的活计弄得总带有些倦态,脸显得清瘦,不是清秀,皮肤虽还很白,但那是种粗糙干巴的白。他根本不讲究自己,恁热的天,总赤脚光膀,穿件旧蓝布裤头,干扁的肚子两侧凸凸棱起两排脆弱的风琴键。

黄昏,我又在小径上漫步。影影悼悼中见那双孩子可能已把作业弄完,老程序,靠门口把电视搬到小饭桌上,插上插销。起先我第一次见到还真有些纳闷,这水准的家居然能勒紧裤带买起台电视,虽然是早已被社会淘汰的9寸型,可总也是台电视呀!俩孩子在机前并排放俩小凳,象俩听话的小猫咪,无声地瞪着大眼,新奇地盯着小小画面。从孩子那种新鲜感里,不知怎么我对电视产生了一个奇异的看法:看来这台旧电视一定不会是他买的,兴是不久前他们亲戚好友行里,哪位慈善者家中更换彩电,才把这自行组装的玩具垂怜慈施过来的吧!

天完全黑下来了,我远远的在小径上踱步,凝视着在荧光屏光的映衬下,孩子身后那对夫妇黑黝黝的身影,他们离孩子稍远一点,相依在一个条凳上,坐得那么近,象一对初恋的人,没有热烈,却显得那么深沉,从那姿,那态,我知道他们感触根本没在屏幕上。他们是通过就近互相的眼神、鼻息、在微微的触感里,心身在交溶,沉浸在爱的河湾里……

夜已很深了,当我再次从江边踱了回来时,不知什么时候那双娃娃已回屋睡觉了。电视机已关掉,冷冷的留在桌面。那对人儿更紧地依偎在一起,一动不动,在天空才显露出的一钩月芽晕光下,象一尊雕塑——爱的雕塑。那女人缓缓柔情地把男人的头连同那精赤的上身搬向自己怀里,用她那月光下隐显白析的手在他蓬乱的头发上抚摸着,理弄着,象个母亲对着自己的娇儿。他那瘦削的身子依偎在她怀里象个听话的大孩子,时而仰起脸,望着她并用手擦捻着她的腮。我想,他们是否都流泪了。她俯下头来,深深地吻他的唇,他也更热地吻她,不知怎的,我被眼前这副画面感动了,只觉眼眶湿润的。是的,人爱的场景我有意无意的也撞见不少,但如此静寂中至深的爱吻还是第一次令我下泪,他们都是近四十岁的人了,这个年龄久久的吻意味着什么?多见吗?我迈不得步来,机械的呆视在那里,似在品味,似在遥想,突的,我感到眼前他们亲昵间纯朴的动作是那么的优雅洒脱,象高层次的名流在相幽,冲破了表身、俗层,人世间精华的一切一切。虽然隐约迷离地感觉出里面有些苦涩的阴影,就连这阴影也化作了悲壮感,把那亲昵点缀的更加神圣了。久久的,时间与空间象永恒的凝固在那里,我不忍再用目光搅扰沉醉在月光下那尊爱的雕象,趁着夜的深色,向阿七婆家里走去。

日复一日,这家独特寂廖的封闭生活,使我苦思不解,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向阿七婆提起这个话头。

“你说是玉冰那一家子呀,咳,这到把我问住了,别看租赁的是咱家的房有两年了。可来往很少,除了年底来交次房租送点年货,客气几句,平常很少交往,不光和咱,就镇上恁多人,他们都不来往。那家人倒是好人,老诚,说话文文诌诌的,听人说他们原来在省城里工作,两口肚里墨水很是不少,说学的数数都是变数转数什么的,后来不知咋鬼迷了心窍,男人要求调到这镇西一家小厂子,全家就迁来了,说是他媳妇做闺女家时下放过这附近,咳!这农农村村的还没嚐够这苦,真想不通。”

“这也难说,听说城里人花花肠子多,总是斗心眼斗不够,玉冰这家老实人,哪是他们的对手,弄了大半辈子,听人说工资才七十多块钱,在那儿连家都难养活,唉,斗不过总躲得过吧!这儿总比那儿事少些,清静些。可……就是亏了那双娃了,多好的一双娃呀,天天憋闷在那个家里象对小哑巴,真可怜……”阿七婆声有点哽咽,用袖口沾了沾眼睛。

“你说那个女人,我见过,长的是不赖,穿戴打扮还蛮讲究呢,真难为玉冰那大男人了,把老婆养的白白胖胖,可他自己却弄成啥样子了,象块搓板,那个女人找到他也算烧了高香了,现在这世道也太没法说,我们那阵子做女人的,生来就是侍候男人的,一结婚,凡事都要把自己男人顶在自己头顶上,哪象现在这做媳妇的,真也太过火了,玉冰那女人,论起身子板也不坏,就不会找份工作贴一下家里?哪怕弄个临时工哩,唉,咋说哩,那女人也真忍心。”她撇了撇嘴,无奈地左右摇着头。

“……你看,我说起来就叨个没边了,瞎操心,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听说那两口子感情倒蛮好,搬这都几年了,人说两口愣是没红过脸、高过声。镇东阿四公家大媳妇还说过好多次,夜深人静时,俩人偎坐在院子里还亲嘴呢,看看,都几十岁人了,孩子都老大了,还象十七八年轻人弄那面子事,咦——真羞死人了,真羞……”

夏天很快就过完了,我该走了,临走那几天,我真想去那家坐一坐,好好聊一聊,我总觉得那个家,那如漆似胶的感情里有种阴影,一种人力不可扭的超自然苦痛,我想给他们讲讲这明媚的世界,讲这沸腾新节奏的生活,讲讲那大部头的信仰和思想境界体系,讲怎样从个人情感陷井里升华腾起,总之,我想尽我肚里的一切储存,为他们去做一回赤诚奉献。可每当我远远望见那静谧的门和耳鬓厮磨的人时,再也迈不动步去闯入,我突然觉得自己想好的那些东西在这相形之下,显得那么脆弱,甚至可笑。终于,我放弃了念头。

两年后,阿七婆要到儿子那住了,路过我家时她下了车看望我们,我又提起了玉冰那一家。印象太深了,久久从心上抹不去。

“你走的那年冬天,那女人就死了……”

“什么?她……死了?”

“是她,那可怜的女人,她得的是绝症,叫什么症来着……早已到晚期了,实际上他们早都知道。正因为这病,没有几年相处的时间了,说是女人总想这块地方,不知怎的全家就迁来了。当然,这些是那女人死后才听到的。”

“后来……?”

“可怜那双孩子了……后来人埋了,男人就领着孩子回省城了。”

唉……世上,这人也说不来,老婆死了,男人守了一天一夜硬是没掉一滴眼泪。男人呀男人……世上这男人心就是硬。”

阿七婆说完叹息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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