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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辈子,不过这两字而已

“ 谁是谁的主宰,谁是谁的过客,一辈子…… ”

衔着那根长长的铜嘴竹筒烟袋,老土默默地坐在村头断桥边那块平躺了不知多少年的残碑上。

烟袋的竹杆子油光发亮,紫红里透着一股润润的黄,这是岁月浸泡出来的色彩,也是老土每天把玩的结果。

晚霞似火,残阳如血。 老土坐在残碑上,深沉如雕像。

“唉!”老土在鞋底子上敲了敲烟袋锅子,发一声长长的叹息,“太阳落山喽……” 残阳,照着老土微风中佝偻的背影。

当产妇的狼嗥渐弱,接生婆颠着小挤满了笑容站在老太爷面前,瘪着嘴道着吉祥时,一向吝啬的老太爷竟然想都没想从里层的口袋里掏出三枚银元给她。

上过私塾的爷爷搬出书柜子所有的书经,冥思苦想后一拍大腿:“金木水火土,土德最厚,品性最淳,生命始于土而终归于土,这娃就叫土娃,字厚德吧。”

字没行起来,土娃的乳名倒是叫得很响。 土娃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调皮淘气,背着圣人般严肃的爷爷,他经常和伙伴们下河摸鱼上山逮鸟,当然,他和其他小伙伴们不一样的是,更多的时间是在家人的呵斥下守在散发着纸墨朽臭的书房里读书写字对对子。

水流无声,日复一日。 老太爷死了,爷爷苍老得越来越像老太爷的样子,土娃渐渐长开了个子。

土娃的家前有条瘦河,人们洗衣淘米,棒槌敲打着湿漉漉的衣服,水面漂着轻悠悠的日子。

顺着弯曲的小河往西三里地,妮子的家就在小河那座“吱呀”作响的木桥旁。

夏日里,土娃一伙男孩儿经常光着屁股去河里洗澡、摸鱼嬉戏,而同样大小的女孩子总是远远地躲在旁边,男孩儿的打闹声戏水声让她们眼馋。

顽劣的男孩儿在水里闹够了,就用河底污黑的淤泥涂遍了全身,像小鬼似的蹦蹦跳跳地靠近女孩,用儿童的粗话去挖苦嘲弄她们。

一天中午,男孩子们玩累了,闹够了,有的坐在浅水里,有的躺在热地上,还有的四肢平伸浮在水面上如晒肚皮的青蛙,土娃全身涂了厚厚的一层泥,跑了岸边去吓唬女孩子,女孩子尖叫一声,兔儿般四下逃开,妮子跑得慢了一步,被土娃一把捉住了辫梢。

“洗澡真自啊,你知道多得(方言,自在的意思)不?” 妮子羞脸如火,低头不语。

“你知道你们女孩子为什么这么胆小吗?我告诉你……” 土娃得意地指着身上唯一没涂泥巴的地方,骄傲地用手弹了下男孩儿特有的宝贝儿,高声说:“这东西,避邪!”

男孩儿大笑,放肆地大笑。 妮子大哭,又羞又恼。

妮子爹怒气冲冲找到了土娃家。满嘴圣人道德的爷爷暂时忘记了斯文,鞋底子竹片子夹杂着没轻没重地敲打土娃的屁股。

土娃疼得呲牙咧嘴,四五天没敢下床。 土娃恨透了妮子,每见必如仇人,眼里冒火,恨不得把妮子烤熟嚼碎。

鬼才知道哪一天,十七岁的土娃竟然在村头的小树林里抱住了妮子,而妮子竟然没哭没闹没躲藏,两个身子叠成一个影儿。

干柴烈火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燃烧了两三个月,没了防线的妮子突然梦醒般地意识到了不妙:定时该来的客人迟迟未见踪影……

当土娃搂着妮子又想温柔时,妮子猛地一口咬住了土娃的肩膀,一圈深深的牙痕渗着血色,土娃疼得咧嘴,妮子咧嘴小声哭了起来。

消息传出,两村人大惊,大羞,复大怒。 “辱了祖宗,坏了门风,你给我跪下!”爹勃然大怒,一脚就把土娃踹在地上。

“爹,我和妮子……是自由恋爱……”土娃头不敢抬,嘴里嗫嚅着,“人家先生都说,恋爱是天赋人权……” “这先生……吃人饭不拉人屎……恋个狗屁!”

爹满嘴的粗话,不见分毫斯文样子。 “娶妮子是我个人的事……,谁也管不着……” 话未说完,爹的竹板子“啪”地一声落在头上:“你姓谁的姓?你吃谁的饭?你入谁家坟?你的你的,哪有什么是你自己?”

土娃捂着脑袋,殷红的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土娃终于在家人的轮番轰炸中娶了正经门户的妻。

妮子终日浸泡在别人的白眼和唾沫星子里,土娃娶妻的第三天,腆着肚子的妮子跟着外乡的一个流浪汉奔走天涯。

一时热议,男人的讥责中夹着羡慕嫉妒和没来由的恼恨。 夫妻吵架教育孩子却总忘不了妮子妮子贱货,不是好女人。

娶了妻的土娃总梦见妮子,妮子的大辫子水杏眼和凝脂也似的肌肤一次次地刺痛了土娃。 每当这时,土娃就会疯了似的报复妻子。

温顺的妻子如一条勤快的狗,不歇气地给土娃生了五男三女。 妮子跑后第八天,在野地里生下一个瘦弱的男孩,可怜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一声啼哭就被流浪汉活活掐死,扔在了旁边的庄稼地里。

妮子呆愣愣地望着流浪汉,像魔鬼,瞪着魔鬼。

土娃作茧自缚。 儿女渐大,父母渐老,家里的老底子全部充了公。 土娃的青春浸泡在土里泥里水里,儿子上学闺女穿衣,一家人的负担令土娃过早衰老。

熬干了油的妻子终年卧床,在儿女的哀哭中撒手而去。 土娃沉默如一头老牛,拉着旧得要散架的破车,喘着粗气艰难前行。

盖房,娶媳,嫁女,儿女们都有了各自的归宿。 土娃变成了寂寞的老土。 一间空房,一张床,漫漫长夜,一个人。 他时不时地会想起妮子。

听人说,妮子命苦,流浪汉好不容易在东北垒起了一个窝,可过分的劳累让流浪汉吐血而死,留下了高低不齐的几个儿女。 白发苍苍的妮子最后还是回到了故土,在乡亲的帮助下搭起一个小小的草棚,夕阳晚风中,挣扎着一个个日子。

老土再见到妮子时,两个佝偻的老人站在斜阳里,凌乱的白发诉说的光阴的故事,默默而立,泪眼迷离……

他常来看她,她常来看他。 议论四起,再一次搅碎了小村的安宁。

儿女们渐渐来得勤了,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地说着他们的心思。 他们不管,小时有老子,老了有儿女,娘的,什么时候才是自己?

他们依旧来往,视目光与议论如空气。 老土的儿女不再上门,见面如仇敌。

孙子孙女却来了,哭哭啼啼。 “爹娘不要我了,他们成天打架,闹离婚!” “啥?为什么?” “他们说你丢了先人。” …… 老土和妮子抱头痛哭,白发缠着白发,皱纹贴着皱纹。 残阳无语,滑过西山,晚霞如血,狰狞似网。 他们只是一尾鱼,无力地挣扎在网里……

老土老了,妮子确实也老了,老成风中的一片叶子,瑟瑟地被风卷裹,飘起复又跌落,水里,泥里。 衔着长长的铜嘴竹筒烟袋,在村头断桥边平躺了不知几个时代的石碑旁,老土静静地坐着……

依旧是斜阳,依旧是晚风,依旧是断桥与残碑。 老土坐在断碑旁,如雕像。 谁是谁的主宰,谁是谁的过客,一辈子……

妮子,妻子,孩子。 一路拉着眼看就要散架的老破车,跌跌撞撞。 最后,一切都像梦。

残阳照着断桥,照着残碑,老土在断碑旁,衔着长长的烟袋,袅袅的烟雾里,弥漫着一个一个过往和未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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