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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儿们跳大井,全村人看大戏

“ 谁都是演员,不定哪天就成主角 ”

那时我还很小,大人们很大。

那时天很高,山涧、池塘和湖泊里的水还和天空一样的颜色。

那时人们的世界很小,小得似乎除了乡镇管理区、县政府,就只剩下我们北苑村。

除了极少数几个“二流子”终日在外地瞎逛悠,村里的男男女女没有谁离开过土地哪怕一天半天。

在我们北苑村,凡是不在村里安安稳稳过日子的都被定义为二流子,只要不是老老实实伺候庄稼,一切行为都是瞎逛悠。

有活干活,没活就三五人堆在一起,找个树荫凉,提着个马扎子,端着大茶缸子,看天上的云,看来往的行人,天南地北地侃,云山雾罩那些有的没的野史逸闻,或者几个人逗在一起,以泥地为棋盘,以柴禾棒或者石头蛋子为棋子,杀对方人仰马翻。

天热夜长,于是村口石板桥头,男男女女的拿着马扎,卷着草席乘凉。

女人谈家长里短,男人们说古道今,你诸葛亮草船借箭曹孟德煮酒论英雄,也终究在我的烟头明灭中,摇晃在我草叶蒲扇里……

人不能给命斗气,命中有八分,你就别想吃一毛。

长者的一声感慨,引得一片赞许。

玉米棵子长得正疯,如一片黑黑的森林,时有清脆的劈啪声传来,老人说那是拔节长骨的声音:“庄稼棵子都知道偷长,生筋长骨都是悄悄地,人也是,别太张扬!”

草丛虫在叫,天幕繁星垂。

在我们北苑村,村民们最快乐的三件事:听书,观戏,看跳井。

三件事中又以看跳井最令人激动。瞎子说的书多是陈年古事,戏台子上演的毕竟不是真人,总让人觉得有点遥远,而跳大井可就不同了,从主角、配角到观众,都是村子里的熟人,狗撕猫咬陈芝麻烂谷子,这热闹看起来就分外过瘾。

要说这北苑村地懒人穷,倒也算不上冤枉。可就算土地不懒,这麻袋片子上难道你还能绣出花儿来?你再能干,那土里也不会给你结元宝,羊屎蛋子钻天就别想那美事儿。

土里不给结元宝,又找不着别的赚钱门路,毒辣辣的日头简直要把人晒死,一家人憋在屋里呆坐着就容易发脾气上火。

一种火是撒在了床上,木床痛苦地承受着男女们的快乐,于是便有了满地爬的孩子;一种火是撒在了嘴上,然后两个人就吵,就骂,就摔起了家伙什儿,就动上了手。

女的被打急眼,越想越气,嘴里骂一声娘往外窜我不活了,不给你过了!

要寻死。

北苑村民最常见的自杀方式有三种,喝药,上吊,跳大井。

而在这三种方式中,最热闹最富有观赏性最为村民隐隐期待的当然是跳大井。

大井其实不能算作井,它是前些年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时候挖成的大坑,用在夏天蓄积雨水浇灌农田的,结果,农田没沾上大井多少光,倒成了光腚孩子洗澡嬉闹的乐园,成了村民打架赌气想不开然后自杀的舞台。

跳井这东西大概也传染,有人开了头便有了更多人前赴后继,每年总会有那么一两回,如果这一年偶尔没人跳井,村人们便觉得这一年过得没意思,总觉得生活中似乎缺了点什么东西。

跳大井寻死当然都是娘儿们,再窝囊的男人也不好意思选择这种丢人的死法。

大井在村外,离村子不远。

如果哪家两口子打架了,打成一团麻了,拉扯不开了,打成泥地里的猪了,街筒子里,街头村口就会堆满了看热闹的人,老头老太太,光膀子的汉子,奶孩子弄得满大襟奶香混着小孩尿臊味的娘们,细葱儿似的、黄豆芽儿似的妮子和小子……

“咋,打成什么样啦?”

“早着呢,女人光骂还没哭呢,还没往外跑的动静呢。”

“就是不知她有没有这个胆儿……”

“别说,逼到那份上,再熊的娘们也有那个胆儿,还没到火候。”

人们伸长了脖子看着,瞪大了眼珠子望着,嘴里还隔三差五的议论着。

“我不活了……不给你过了……”娘儿们扯长了的哭声终于传了出来,空气里突然有了某种令人兴奋的情绪。

“看来要跳大井了,快……快点……”

苑老五一把没扯住,娘们酸杏披散着头发,鬼似地冲出了家门。

一路嚎着,低着头望前跑,眼也不睁,可奇怪得很,那往大井的路儿好像不用睁眼也跑不差似的。

人们追着哭声,一路跟了过去,男人,女人和孩子,还有那些上了年纪跑不起来又不甘心的半老太太。

听书,看戏,学本事,活到老学到老,总能学到东西是不是。

娘儿们一路跟,一路谈笑着,心里盘算着万一哪天轮到自己上场又该什么样子。

看戏看戏,谁知道哪天轮到自己。

苑老五还在家里死撑,同家的哥哥劈脸一巴掌扇了过去:“装什么蛋硬的,快去!”

苑老五于是箭一般地窜出家门。

其实,他根本不用跑这么快,在酸杏的腚后边,早厕所苍蝇似的跟着一群男人。

酸杏一路跑着,耳朵却也特别灵,听着后面的脚步声,快一阵,慢一阵,前后的人们心有灵犀似的,保持着相对稳定的距离。

跳是肯定得跳的,到了这份上,不跳下去以后怎么活人?酸杏暗暗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冲出家门,万一后面的跟不紧,万一跳下去之后没人救……唉,不想了,跳了再说吧……

后面的男人跟着,看着,等着,当看到酸杏“扑腾”一声跳下去,前面的男人也就下饺子似地跳了水里,三两下把酸杏抓住,揽着,抱着,摸着,拽了上来。

酸杏两眼闭着,脸皮煞白,不知是呛了水,还是吓得晕了过去,男人们手忙脚乱地摁着酸杏的肚子拍着酸杏的脸,当然因为紧张,常常有粗糙的手捏住了酸杏的奶子。

苑老五想挤进去,可急救的人们围成一个团,他满头的汗,嘴里骂骂咧咧,如一头被赶乏了的驴……

这个时候,苑老五真的后悔了,千不该万不该让这娘们跑出来,就在老五恼怨间,酸杏“嘤”地一声,醒过来。

两口子到底因啥闹成这样子,酸杏不说,苑老五更不好意思张嘴,其实导火索不过是二小子偷拿了家里一块钱,然后这一块钱就不再是一块钱,成了稻草绳子串满了对方的种种不是。

男人这时又都回到了原来的角色,大伯哥变成了大伯哥,小叔子还是小叔子。他们扭过头来劝老五:“两口子过日子,别耍你的驴脾气,酸杏也不容易……”

苑老五暗暗咽唾沫,骂不出口,恼不上脸,却又实在堆不起笑容,于是,低头,叹气,听娘们抽泣着数落一通。

人散了,苑老五和酸杏也没了吵的力气,一前一后相跟着,走回了村子。

隔不十天半月,哪家的婆娘又跳井,酸杏和一大群妇女一起,说说笑笑地,跟在男人们身后,向大井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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