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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的阵痛1: 生命的尘埃

“ 她出生在大年初一,命不会太差 ”

很久以前,一位文学名家说,真实的故事平铺直序就好。

多年以后,窃喜我与这位咖爷的想法竟然迷之相同。然而,世事无直线。故事中,那些被贬到尘世历劫的天使们,总要与弯曲的命运不停地抗争、撕扯、妥协、成长,才能将最初的希望拥入怀中。而平铺直叙,是多么诚实直接的一种记录方式,无需多余的粉饰,直抵故事现场。开始!

……

1976年,天底下发生了许多大事。据说,哪件事都山呼海啸、天崩地裂;那年也发生了一些小事,比如地震、水灾、泥石流等等。苏北某农村某个陈姓家庭,也发生了一件毫不起眼的事第三个孩子出生,是个女孩,生在大年初一亥时。

正月的天空下,严寒的淫威正猛,花草枯败、树木凋零、山河泛灰,人世间几乎找不到一种让人心悦的色彩。

次日大年初二,娘请求读过私塾的丈夫给小女儿起个正式名字,好上户口。

爹瞅一眼襁褓中的小丫头,淡然道:叫三丫。

三丫还有一个九岁的大哥和六岁的大姐。她本应该还有个二姐,但只活到三岁就因病夭折了。如今,她的降临,对于这个贫穷、冷漠的家庭来说,只有两种态度:一种是累赘;一种是无所谓。

如果冥冥之中真有生命之门,那么,操控手一定是为她开启了错误模式。

娘躺在昏暗破旧的床上有气无力又坚决地说:又叫三丫?不妥!

娘觉得不妥,是因为夭折的那个丫头生前小名也叫三丫。虽然又生个女孩,但总该忌讳点,好歹也是条小命,还是希望她长命百岁。

见爹无谓的神情,娘缓声道:上户口总得起个大名,总不能叫陈三丫。

对于爹来说,凡是费脑子的家事都不愿意干,尤其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看一眼娘,不耐烦道:你也读过几天私塾,就随便给她起个名字吧,赖名好养活。况且,她生在大年初一,命不会太差。

娘虽然蒙昧,但老话说“大年初一出生的人是娘娘命”她是不信的。隔壁村就是汉高祖刘邦的出生地,也从未听人传说吕雉生在大年初一,人家照样当皇后。倒是前乡后村那些生在大年初一的丫头小子们,一个个都活成猪狗一样。

娘知道爹对家人历来毫不在乎,求也没用。闭目养神,不再说什么。

虽然爹还不到三十岁,但他骨子里自带的诸多恶习,就像老旧夜壶里的尿垢,又厚又臭。他不仅是超级赌徒、家暴混蛋,懒、无情、外遇、对家不管不顾,也是他的丑恶标签。偶尔外出挣的那点钱还不够自己吃喝玩乐,哪有闲钱再养活一个小孩?

满月的时候,娘抱着她,带着大哥和大姐去二里地以外的娘家“躲尿窝”。这是习俗,说是小孩子只要在外婆家尿过床,从此,在自己家就不再尿床。

二舅笑着说:这明摆着违反人生规律瞎胡扯,不让小孩子尿床,难道让大人尿床么?

二舅是娘最尊敬佩服的人,他说什么在娘看来都是对的。因为他是家里最有文化、唯一吃公粮的人,而且最关心她。娘随即笑答:就是。

二舅见小外甥女生得可爱,从娘手里抱过来,认真仔细看了一会,皱眉道:这个丫头和去的那个长得很像!只怕……二舅看一眼娘,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怕妹子伤心,哪个孩子不是娘身上掉下的肉?

娘猜到二舅想说什么,这是她的心病;这俩丫头长得太像了,尤其是眉眼,和三年前去的那个简直是翻版;真怕也是个小命不长的讨债鬼!要真是那样短命,费力养她又有何用?

大哥听着二舅和娘的对话,摸着脑袋想:对于娘来说,死去的因再也见不到了,想起来才会伤心;活着的天天在眼前闹腾,也就不当回事了吧?因为早上犯错,刚挨过娘的巴掌。

二舅看娘穿得单薄,婴儿的小被子也不暖和,温和地说:天寒地冻你要多注意保暖。这个丫头既然来到了世上,就要好好养着,你要尽母亲的责任。至于生命的长短,只看她的造化了!转身喊自家婆娘把压箱底的那个护身符找出来是一只小巧、晶莹剔透的玉龙挂在小外甥女脖子上,算是二舅送的见面礼。

娘说不要,太贵重了,丫头命贱,怕承受不起。

二舅郑重地说:这个玉龙护身符是前年南方出差时,机缘巧合在大庙里请的,开过光,背面有咒文,正好赶着丫头属龙,也许是缘分,戴着它能保佑她一生平安!

娘不再客套。二舅算是医好了娘的心病。有了佛家的庇佑,以后的日子不管多苦多难,这个小丫头都能平安的活下去了。

……

此时虽是二月初,但午后的阳光仍然暖意融融。娘抱着她在院子里溜达,外公和外婆双手拢在衣袖里坐在板凳上晒太阳,大哥大姐和几个表兄弟表姐妹玩老鹰捉小鸡,满院子闹哄哄,笑声飞扬。

她安静地躺在母亲的臂弯里一会睡着,一会被吵醒;一双黑宝石一样的小眼神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嘈杂的世界;看着娘对着自己说话,虽然她还听不懂任何语言。

傍晚,表哥大柱送来两个黄橙橙的果子,还有一小包冰糖和半篮子鸡蛋。娘唯独接过果子问:这是什么果?好吃吗?

大柱回道:爹说是朋友从南方带回的果子,叫柠檬,很酸,不能直接吃,切成薄片和冰糖一起泡水喝,说是增加维生素。姑姑刚生完小表妹,得多补补。

娘好奇自语:柠檬?拿着两个鲜艳的黄色果子细看,是稀罕东西吧?像是在哪见过……想起来了,两年前孩子爹不知从哪个赌友那里弄回来几个,酸得要命,没法吃,在窗台上搁置很长时间,后来扔掉了。

娘又细看怀里白皙粉嘟的小女儿,虽然出生才一个月,但饱满的五官已像模像样,小美人的影像已显露出来。心想:果子和娃,这两个倒是很配。对身旁嘻戏的儿子说:她就叫柠檬!

农村孩子起名字就是随意。

大哥因娘在岭上花生地里干活的时候出生,又因他是希字辈,叫陈希岭;大姐出生在傍晚,本来一整天都在下雨,她出生时雨突然停了,所以叫陈晚晴。

此时,大哥读三年级,已知“柠檬”二字之意,指着娘手中的两个果子,问:就是那个柠檬吗?

娘眼神肯定:是的。

大哥见小妹妹和那两个黄橙橙的果子同名,禁不住咧嘴偷笑。

娘正经严肃地说:非得叫什么花呀朵呀才好吗?我就要给她起个洋气点、别人没用过的名字。穷人家的孩子本来就命贱,再起个赖名字,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大哥嘀咕:不叫‘花’、‘朵’,和水果叫一样的名字也好不到哪去吧!

听了大哥的话,晚晴指着睡着的小妹妹问娘:她叫柠檬?真难听!

娘见自己的愿望被一双已读书识字的小儿女嫌弃,低头一想,照葫芦画瓢是有点不妥,又说:那就从了希字辈,叫希柠!

晚晴嘴里便念叨:希柠、希岭,好像和大哥重名哦!

听了大女儿的话,娘也在嘴里默念几遍,确实像重了儿子的名字,说:那就叫希檬!

大姐不解:娘为何偏要和果子较劲?

没等娘说什么,大哥抢答:因为果子是二舅给的。刚刚二舅还给小丫头一个玉龙护身符,可漂亮了;说戴上它就可保平安,保命!娘和二舅感情最好,二舅得着什么稀罕的东西都想着咱娘。

在一旁的外婆笑着抗议:只有你二舅心疼你娘,外公外婆就不心疼么?

娘知道母亲一直极力维护自己,二哥又那么细致地关爱,开心得不得了。兄妹俩终于见到娘如花的笑容。

大哥和大姐对于娘执着地把小妹的名字和水果傍上关系也无话可说,但他俩从来不叫小妹希檬,家里家外仍叫她柠檬。对于儿女潜藏在话里的嬉笑之意,娘并不在意,竟痛快地说:小名就叫柠檬,总之不许叫三丫,你们听到没有?记住没有?

大哥大姐知道娘对“三丫”的忌讳,郑重地点头。

……

去乡里民政局上户口,娘乐呵呵地说:她叫陈希檬。

记录员说:名字很好听,是文化人给起的吧?

娘开心地笑,也不说什么。

晚饭的时候,一家五口聚齐,娘指着睡在婴儿筐里的小女儿宣布:她小名叫柠檬,大名叫希檬。

见娘那么郑重其事,大哥大姐掩饰不住的笑声溢满昏暗的破屋。

爹心里有些愁苦,又多一张吃闲饭的嘴!转身呵斥儿子:笑什么笑?!碗筷一推,赌场去了。

未来几天,爹仍然管小女儿叫三丫,但经不住大哥大姐不厌其烦的纠正,终于肯唤她一声柠檬。虽然爹觉得这名字不伦不类、拗口难听,但也并不想知道名字的来意,也没有为小女儿重新起名。随他们去吧,妻儿也只是生命旅程中的过客,有了他们可以缓解一些时刻的孤单,多数时候他们可有可无。

穷人家的孩子福小命大,像野生的栗子,见风就长。

柠檬三岁的时候,见证一次父母打大架。爹下手非常凶狠,娘用手臂抵挡即将要落在头上的木棍,结果胳膊骨折。远房堂姐把娘送去村里卫生所给断胳膊绑上木板,破布条拧成绳子,把胳膊吊脖子上就回家了。傍晚,疼得哭。大姐和柠檬也因害怕跟着哭,爹却不知溜哪鬼混去了。

邻居老姑奶奶听到娘几个围在一起嚎啕,拄着拐棍颤抖着小脚来问原由。

娘说:还能因为什么?他赌钱输了,心情不好就骂,还嘴就打,哪次不是这样?他出门找的那点工钱输完就借钱赌,人家上门来要帐他就躲出去,晚上回家还不能说他,一说不是骂就是打,家里像样点的东西,都被他抽疯时砸得稀巴烂,就连祖上留下的那口老水缸也被他砸漏了……

老姑奶奶长叹一声:当初是我多嘴,把你说给他当媳妇,也算是沾亲带故,亲上加亲,没成想三天打两天骂,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唉!孽缘。……

老人家刚走出院门口,迎头撞上吃饱喝足、边走边剔牙的柠檬爹,老姑奶奶气不打一处来,跳脚责骂,恨不能一拐杖打死。

爹乐呵呵皮笑肉不笑,不说自己对错,也不保证以后不再打骂。老姑奶奶也没法子,只在嘴上骂、心里念阿弥托佛。隔天,碰到柠檬的二舅妈,老姑奶奶便向她汇报了自己怎样公平处理柠檬爹的事情。

二舅妈一听就气炸了:当初,是您老保媒,说你侄子不仅人长得俊俏,脾气还好,我们才把妹子嫁他的,现在……

老姑奶奶说:谁知他现在变成这样?要是知道他脾气这么坏,说什么我也不多这个嘴!也是当初不了解,毕竟只是表侄子……

二舅妈不想再听老太太絮叨,一路小跑,回家把此大事告诉了自家男人:你妹子被人打断了胳膊……

愤怒的二舅和小舅找到爹,两人在赌桌上就把他狠狠收拾一顿。

不知是爹良心发现,还是怕了两个大舅子,老实了好一阵子。

后来,听后院方文秀的娘背后议论,才知道二舅和小舅得知娘的胳膊被爹打折,心疼得要命,非要打折爹的腿为娘报仇。后因大舅拦着,才罢手。二舅又让爹给娘跪着认错,爹当时不得已依了,回到家后又反悔。因两家住前后村,怕消息再传到两个大舅子那里不好交代,只好把在外面挣的钱交给娘,抵消跪罪。

从那以后,爹的家暴行为算是有些收敛,但吃喝嫖赌依旧。若输了钱,脸仍难看,嘴仍不干净,手脚仍不老实。

对于小打小骂,娘都忍了。舅舅们并不知道自家妹妹平日里的凄苦。

有娘家哥哥站出来为自己撑腰,娘心里苦涩又得意,尤其和二舅一家的感情更是深厚得不得了。

往常,爹只有赌输了才回家吃饭,赢钱就下馆子。在外面吃饱喝足回到家,随手在竹子扫帚上折下一根细小枝条,擗出尖儿,翘着二郎腿悠然地坐在堂屋门口的石凳子上剔牙或挖鼻屎。没人理他,他也不理别人。

娘最清楚,爹输赢全都写在脸上。输钱,拉长个脸回到家看什么都不顺眼,像是人人都欠他的,轻骂、重打;赢钱,孩子们在院子里嘻笑追逐、鸡鸣犬吠,他也当没看见,任凭满院子乱哄哄,晚上寂寞无聊还能找婆娘暖个被窝……

今天这表情大概是赢钱了。晚饭的时候爹一声不吱,没事人一样,慢慢地从衣兜里摸出一个草纸包,从纸包里拿出四条小咸鱼干,每人发一条,说:碾成粉和到稀饭里就着吃,香。

饭饱,撂下筷子时破天荒轻轻拍了拍柠檬的脑门又捏了捏脸蛋儿,那表情、动作,就像远方归来、多年不见的某个不善言词的表叔。柠檬吓得大哭,爹也不哄,径直走了。娘赶紧一只手抱起来:“不怕不怕,你爹不会打你的。”

柠檬心里话,等我长大,每天揍他一顿,让他知道被打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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