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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只要石头,哪也不去!

“ 钱是你爹啊,就不能谈点别的? ”

老爹终没磨开安筢子的脸面,再加上我在旁边撺掇,我们三人就去了老石磨家。

光听说老石磨倔,驴,不管别人怎么吆喝,只管犟着头走自己的路。可我从来没和他打过交道,因此装了一肚子好奇。

老石磨的老伴前年过世了,八十五岁去世,在村里算得上喜丧。她比老石磨大十一岁,当年娶进门来的时候,她当的不是媳妇,是娘。每晚都要抱起老石磨把尿,哄着老石磨入睡。所以这一辈子,老石磨虽然倔,可他从来没对媳妇红过脸。也许在他眼里,媳妇娘的角色一直也没完全扭转过来吧。

老石磨自己住着一所大院子,五间大堂屋外加配房门脸子,高大气派的大铁门两旁嵌着瓷砖对联:“家业腾腾起,财源滚滚来。”这在农村算得上很奢侈的庭院了,当初建院子时,老石磨的老伴还健在,儿子大都的生意已经很火,在县城买楼安了家,大都很想把爹娘请到县城一块住,可老石磨不去,于是大都赌气似的把老石磨的老屋拆掉盖起了这所新院子。

“俺和你爹都这么大岁数了,住不着这么大院子。”他娘劝。

“住不着空着,光看也行。”

“有几个熊钱烧包,什么样的屋不能活人,瞎烧包!”老石磨骂骂咧咧。

“我就烧包了,不光给你盖,还得给你的驴盖屋呢。”大都不理会老爹的骂声。

果真,在院子的南墙,大都专门盖了一个漂亮的驴圈,村里人笑:“驴住这样的屋子行吗,别睡不着觉光叫唤,那全村人可遭殃了,天天听驴叫……”

“大都伺候驴给爹一样,他应该给驴买席梦思……”

现在村里根本就没人养什么牛马了,更别说驴不用拉车耕地,还要那东西干啥?可老石磨就养着一头驴,老石磨经常牵着驴乱转悠,驴跟在他腚后,油光毛亮的撒欢,时不时高仰起脖子,写意地扯着嗓子吼一首抒情诗。

不管别人怎么笑,也不理儿子软磨硬说,老石磨每天除了做石磨,就是牵着驴,踏碎满地阳光,在田野里逛荡。

两位老朋友,一对亲兄弟。

“院子再好有啥用?除了驴,还不就是一堆堆石头,唉,这倔驴!”听着筢子叨叨,我老爹也不由感慨一句。

我脑子里满是问号,而当我推开大门走进他的院子时,所有的问号一下子被拉直,我一下子被定住了似的,怔在那里。

看我呆傻的样子,大筢子笑了笑,继续往里走,直走进老石磨屋里。

院子里到处都是石头。

立的,卧的,横的,斜的,青白色的,赭红色的……整个院子,全是石。

老石磨把我们迎进了屋,笑着问我的近况,很热情,很老人的样子。

我一一回答了他,给他点上一棵烟,大家也都坐了下来。

嗬!坐下之后我才发觉,老石磨坐的沙发前,就有一个已经成形但未完工的小石磨。

那石磨可真小,也就和厨房里的蒜臼子差不多,托在掌上丝毫不觉费力气。

“还鼓捣这玩意儿啊?”我老爹笑着问。

“嘿嘿,鼓捣就是日子。”

“大叔,这么大年纪了,成天鼓捣这些东西不嫌累啊?”筢子陪着笑脸,想着大都的托付。

“不累不累,比起早年间,简直掉福窝子里!早些年,为了赶集卖磨子,寒冬腊月手冻得血口子,手僵得连锯都握不住,也得干……”说起石磨来,老石磨两眼简直放光,脸上的皱纹里都漾着喜悦。

“这不是早年间啦,不用你遭那罪啦,你鼓捣这玩意儿什么用,换不来一分钱……”

“滚你娘的脚!”老石磨立马翻脸,“你眼里只有钱,钱是你爹啊!当吃还是当喝?除了钱就不能有点别的?”老石磨话说得硬梆梆的,下巴上的胡子气得一撅一撅。

“嘿嘿,钱不是我爹,你是我爹行了吧。”大筢子被骂得满脸尴尬,仍陪上笑脸对着老石磨:“我是说,年龄大了,该享享清福啦,咱村里要论这日子过的,没有比大都更红火的吧,你也该跟着儿子享福了。”

老石磨不搭大筢子的话,手却不自觉地拿起了小石磨,左右打量。

“还有更小的么,大爷?”我问。

“有啊有啊!你想看?”老石磨眼里突然放了光,整张脸似乎一下子生动起来。

“我当然想看,当然想看啦,我特别喜欢!”

老石磨腾地站了起来,伸手拉我站了起来:“老二,过来,看看你大爷的石磨子!”

里屋两间,全是石磨!大的我熟悉,小时候磨麦子的那种,小的却从来没见过:有的如小桌,有的如小耳朵锅,有的如海碗,还有的更小,如喝茶的小盖碗儿……我不由地拿起最小的一个,在手里摩挲着。

虽然小如盖碗,该有的却一应俱全,磨盘,磨眼还有磨拐……我推着磨拐,嗬,小磨竟然真的转了起来。

“从那磨眼里倒小米,保准给你磨出面儿来!”老石磨自豪地说。

嘿嘿,这么小的磨,也就是能磨小米吧。

“看!还是人家文化人,识货!”老石磨扭过头对耙子说,“不像你小子,成天和大都就知道钱钱钱……”

“你天天就刻这东西吗?”

“对啊,天天都刻。一会不刻就像丢了东西。”

大筢子和老爹插着话,他们说只要不遛驴,那一定是在家里刻石磨,发了疯,入了迷,犯了痴。

“半夜睡不着觉,有时还会对着石头发会呆,说会话,抚摸着完成了的或者还未完成的石磨,叹一口气……”

“你这是走火入魔。”大筢子嘿嘿地开玩笑。

“魔你娘的X!”老石磨笑着骂了句。

“大都哥这么孝顺,他一直想把你请了城里,你老人家怎么不去啊?”

“只要让我刻石磨,让我守着这屋子东西,守着那头老驴,他就是孝顺,我哪也不去!”

老石磨叹口气,对我摆了摆手。

“我知道,老二,你大都哥是怕我一人在家闷得慌,可他不知道,真把我弄了城里,我才真要闷死。”

我点了点头:“嗯,我懂。”

“这屋子除了这些,你知道还有什么吗,你肯定不知道,老二。”老石磨兴头很高,又打开了西间屋的屋门。

锤子,斧子,锯子,钻头,铁锹,木圆规,皮尺,墨斗盒子……

有些很新,正用着,有些很旧,断柄缺豁子的,被老石磨摆了一地。

“这把锤子是生大妮儿那年买的,用了十五年,唉……大妮儿……”

老石磨抚摸着铁锤,神情黯然儿女当中,大妮是老大,早早夭折,死的那年不到五岁。

“这个钻头是生大都那年买的,当时难产,你大娘几乎搭上命……”

“这个是二都出生的时候进的家。”老石磨拿起了一把斧子,“还有这把,是你妞妞妹妹出生的那年买的。”老石磨拿起另一把锯子。

每个物件都有故事,每个物件都有名字,它们的名字就是家人的名字……

我心里突然一阵酸涩,泪水一下子涌在眼眶里。

“人们都说我贱,放着清福不享。哼,什么叫福?每天打磨这些家伙,守着它们就是我的福。”我重重地点头。

“一辈子到了这时候还图啥?唉,我只管刻我的磨,刻不动了,我也该走了……”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你身子骨壮着哩!”大筢子笑着说,“有你刻的日子……”

“老喽,她在那边也得等急了……”老石磨幽幽地说了句,“那驴,也老得快不行了,我俩还不知道谁先走呢……这老东西没少出力。”

我突然决定专门去县城见一见大都,当一次老石磨的说客。

真的,没有比这院子更适合老石磨的地方,如果非要说什么牵挂,我倒觉得,老石磨最牵挂的,是那头老驴。

告别老石磨,他非要送我两盘小石磨,我当然想要,却又觉得不好意思。

“给你,我高兴哩!”老石磨递了我手里,端详着,又拿回去,里里外外看遍。

我以为他是不舍,大筢子说:“儿娶女嫁的,他想让小石磨体体面面,不留半点瑕疵……”

我不由地想起了老石磨赶集的笑话,心里一酸,把小石磨郑重地捧在手里。

满院子的石头依然那么冷硬,可又分明柔柔的,满是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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