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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的阵痛三十八:退隐红尘

中午,阳光正好。她抱着小花猫坐在院墙上,看那棵已换装的白杨。

只一夜北风紧,它就完全是另一副模样:那些曾经在雨后的阳光里闪着晶莹油绿的叶子,已变成橙黄,从风中坠落。它们安静地躺在冰冷的空气里,仿佛生命离开母体,执著骄傲又悲壮无依。

“只是和春夏暂别,来年还会如期而至,不用惊慌。”她摸着小花的鼻子,“知道吗?叶落归根,表示马上要进入严冬了,有些生命也将进入下个轮回。我知道你不喜欢冬天,可生在天地间,不喜欢,又能怎么样?”

小花似懂非懂,神情落寞地看着远方。

……

2002年寒冬,来得比往年稍早。它来势汹汹,像是要和世间一切为敌。一场肆无忌惮的暴雪覆盖了天地万物。冷,如同大漠的风沙围剿孤寂的旅人,四面楚歌,包围是全方位的,寒风如刀似剑,杀生于无形。

大姑得了肺炎。

医生开了一些本院没有的特效药,希檬去别的医院取药。

马路上,前天的雪在正午的阳光下化成水,下午又被强烈的寒气结成冰,路面光滑如镜。她不敢骑自行车,从康桥下的小河上抄近路;却不知雪覆盖的岸边埋有供热管,河面上的冰脆如蛋壳。她掉进去,好在河水不深。

她得了风寒,怕传染给大姑,成天戴口罩;有时候咳嗽得厉害,弓着腰、捂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姐让她卧床休息,她说白天不习惯躺在床上。仍然忙来忙去。

每次她咳得满面通红,大姑就会慢慢走过来拍她的背,说:吃药。眼神直直地盯着她,看着她喝了止咳药,拿块糖给她,说:苦。

她说:止咳药不苦,糖你吃。

大姑说:睡觉。她就为大姑铺好床被,欲扶大姑躺下。大姑说:你,睡。眼神直直地盯着她。

她乖乖地睡到大姑床上。第一次。

大姑握着手杖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她,像看初生的婴孩。她的眼泪慢慢溢满眼眶,掉下之前,拉起被子盖上不让大姑看见。

……

冬至后,雪,一场接一场。院子里的果树周围已堆满,葡萄架旁边还有好几个雪人。

每回堆雪人,她都要搬出录音机,播放《雪人》,一遍一遍。当唱到最一句“眼看春天就要来了,我也将不再生存”时,她看见大姑眼里的泪光,赶紧放下手里的工具,哄小孩子一样扶摸着大姑的背,帮她顺气似的说:只是歌,好听的歌都是悲伤感人,不要当真。乖!换一首你喜欢的《女人花》……

……

大姑喜欢雪,她总是乘希檬不注意跑去院子里,站在雪人旁边神情茫然地呆看;有时抚摸,有时搂着雪人的头,很亲热的样子。

昨天傍晚又开始下雪,纷纷扬扬寂然无声,像浪漫电影里两个主角要分别的背景,越下越起劲。

大姑打开一楼所有的灯,然后站在门廊下肃然无声。神情里有对风雪的不屑,也有对俗世的挣扎。

希檬是心气灵秀之人,大姑眼神里的落寞让她有不详的预感。

晚上,大姑拒绝爱喝的菠菜汤,只吃了几口米饭就去自己屋里呆坐。

希檬坐到她旁边,摸她花白的头发,说:“大姑你不要有厌世的想法,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听歌,看星看月堆雪人;吃好吃的饭,穿好看的衣服。

大姑低头抚摸自己身上的新衣服,说:小布买的!

她说是姐买给你的!你的衣柜里有很多新衣服,只有活着才能穿,活着多好!虽然吃药苦,但还有糖,糖很甜,是不?还有这栋房子,晚上亮灯,它真的像一座公主的城堡,可漂亮了!

大姑说:漂亮!

“但是,如果你去天堂,那这房子就会有陌生人家搬来住;院子里的那些果树上结的果子,也全都归别人所有,你再也吃不着了,你愿意吗?”

大姑忧伤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搂着大姑的肩膀:都说最好的人生是长命百岁你就活到104岁好不好?你坚持一下,再活34年,也不是什么难事。那时,我60岁,这一世也活够本了,我和你一起走;你去天上找大姑父,我去地下找我娘,我们就都不会孤单了!

大姑同意似的,拍拍她的头,也不说话。

她放轻松,说:到那时,姐已75岁,早已儿孙绕膝、其乐融融;我们两个老同志也可以放心走了,姐也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再为我们难过,因为她也老了。

大姑脸上浮出些许笑意,她心里一暖,抚摸大姑的后背说:你笑了,我看到了,你心里也在笑,是不是?那你现在要好好吃饭,知道吗?只有吃饭,才能活着。你活着,我才有家,姐才有妈,未未才有姥姥。你看你,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你知道吗!

大姑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她又接着说:你不希望我嫁人对不对?其实我早就决定了,这辈子只陪伴你、照顾你,不要任何人参呼进来,就我们俩过日子,安静、省心。我不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大姑摸着她的脸,满眼慈爱,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

她突然就泪水奔涌:求你好好活着,如果你现在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

希檬时刻守着大姑,给她按摩、讲笑话、画画、吹笛子,陪她看动漫、听歌、看她喜欢的电影,一遍又一遍。

天气暖和无风,她就哄大姑出去玩。先给轮椅铺上厚厚的棉垫子,腿上盖着毛毯,在院子里转圈圈,逗小花猫或堆雪人;玩腻了就推她去马路上或集市闲逛,看光秃秃的树,看人来人往,听寒风呼啸,看尘土飞扬……

大姑终是情绪不高。她感冒好了不久,大姑的肺炎严重,住进重症室。

……

她和姐日夜轮流守候。

姐的同事来医院看望大姑,她们聊关于援藏的事情。

她坐在旁边用心听,万一大姑去了,往后我一个人怎么活?虽然几年前就应聘到一家事业单位;因为家事,李沫给办了停薪留职。如今,虽职位还在,但大姑若去,房子属于国资,就会被大姑父的原单位收回,我连个安身之所也没有了,下班以后去哪里?一把年纪,总不能去依靠姐姐吧?

况且,姐夫已调去“驻京办”一年多,他们夫妻情深,姐早就有意买断工龄去北京陪伴,只因放心不下生病的母亲和儿子尚未高考,才留在这里。

现在,大姑若去,未未今年六月也要考去北京上大学。到时,姐必将举家迁去北京,她一定会让我跟着去。可我不喜欢陌生热闹繁华,去也无趣。

听说西藏是佛家圣地,那里天高云阔、民风清新,适合自己的心境。若去,带上两本佛经,在佛祖脚下,不乱于心、不困于情,无思无欲,安然地度过余生,也不错。

这件事反复想了几天,觉得也只有这条路可行且随心。只需暂且压在心里,不可让大姑知道。

到了第四天夜半三更,她梦见大姑病好了。她和姐去医院接,大姑神色正经地对姐妹俩说:我要回家了!

姐说:你病好了,当然要回家。

大姑正色说:你们知道吗?所有人都是折翼落凡尘的天使,天使的家在天上。不管天使坠落到哪里,终归是要回到天上去的。我终于可以回家了!说完,决然地向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和姐像是被定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大姑渐渐远去,肋下生出洁白双翼,向天际飞去,霎时便无踪无影。

她想留住大姑,用力挣脱地力的束缚,猛地将脚从不知名的力量里拔出,乘风追去,却撞到一棵参天大树上,眼一晕,从树上跌落了下来,并不疼,却吓得猛然惊醒,一身冷汗,喘息不止。拧亮台灯,看书桌上的电子台历,时间是2002年1月18号,农历十二月十六,一年里最冷的季节。

她来不及想其它,天没亮就匆忙赶到医院,见姐哭得站立不住,伏在李沫肩头。

噩梦成真,她无力地蹲在地上,掩面哀伤。

李沫的父母来帮忙处理后事。李母请仙问卦,说二天后宜安葬。

姐问希檬:要通知舅舅他们知道么?

她神情悲伤:不用。

姐:怕舅舅以后知道会怪罪我。

她神情嚣然:他没资格。

姐握着她冰冷的手:我知道这些年,你与老家那边感情漠然;毕竟都是血缘亲人,也不必太计较。

她冷漠道:有血缘关系,不一定就是亲人。如果用钱衡量,三百块都不值,这么廉价不要也罢!现在大姑去了,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倒在姐怀里痛哭。

姐也伤感落泪: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你跟我去北京,我们相互照顾一辈子!

她抹去眼泪,语气坚决:我不去北京,我想去西藏。那天你和同事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的条件大概也符合……

姐心中有无数个不忍:那个地方生活很艰苦,根本没人愿意去。说是自愿,其实就是行政命令。领导见没人去,就想出一歪招,对外招人借调到本单位,再以单位的名义援藏。你想逃离,是因为杨洲?

她闭目深想一下:“杨洲?你多次提到这个人,但我只对名字有一点模糊印象,其它都不记得。我怎么可能为一个不认识的人‘逃离’?”想问姐自己和杨洲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又想,算了吧,既然早已相忘于江湖,何必再提?

姐不解:那你,为什么想去遥远的西藏?

她透过窗户看向远方:我知道自己从小脑子就有病,我不敢对你和大姑说,是怕你们嫌弃我;我还知道,因为我曾经在这个地方丢失过什么重要的东西,身心受过重创,脑子才会不灵光。到底丢失了什么?时常想得头疼欲裂,还是想不起来。想多了,总有一种活在梦里的错觉,身心也被折磨得疲惫。

后来终于明白,上天给你一些东西,必然要收走另一些东西,这样才公平。况且,我脑子里只有一根弦,即便那重要的东西不丢失,我也无法兼顾;因为,我只有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做好一件事情我选择一心照顾大姑,大姑在,我才能有家。

现在,大姑去了,再没有后顾之忧,我要去一个安静的地方疗伤,理一理混乱的思绪,想一想在人生这趟列车上,怎样度过余生。

姐抚摸她的头,情真意切: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生活向前看才有希望。西藏真的不是内地人能待得下去的地方。听说那里空气稀薄,生活原始,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怎能放心?况且,你大姑我妈有遗言,她让我好好照顾你。

“我快27岁,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照顾。我只想去西藏。”

姐见她固执,心里难过:就算你不去北京,你可以留在这里工作、生活,我的房子留给你;你大姑也给你留了遗产;这里有你的同学、熟悉的环境,你姐夫给你办的工作也不错。如果有一天,你愿意组成家庭,可以接受刘策或小郭老师,这两个人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关键是,对你很好。总之,你留在这里,比去西藏好得多!“

她神情哀婉,指着自己的心:“这里,早已被不知名的东西填满,无法再接受其他人。这些年,大姑所有的安排我都听从,唯独这次要违背。她狠心丢下我去了,你也要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再无亲人,我不想留在这个冰冷的地方。我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受不了孤单和触景生情。”

姐搂紧她的肩膀:去西藏你同样会孤单。你不会藏语,也没有朋友,周围只有连绵的高山和稀薄的空气,如果你的肺活量不够,喘气都费劲。你又何苦去受折磨?

她神情坚决:我想一个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一段安静的日子。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了孤单和清苦,再去北京找你。但是现在,你一定要答应我去西藏,求你和姐夫再帮我最后一次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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