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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涛

阿涛是她的同学,他们一起进的扫盲班,那年他们都十岁,她是家中的老小,因为哥哥姐姐多,她又是一个女孩,母亲要留她看家放猪做家务,没有打算让她上学才耽误了的。阿涛是家中的长子长孙,爷爷奶奶的宝贝疙瘩,但是他爷爷是地主,那时候似乎谁都可以骂地主两句,作为地主羔子的阿涛,自然可能成为孩子们的欺负对象,家人害怕他受委屈。也就迟迟没敢送他去上学。机缘巧合,生产队里办起了扫盲班,要求八岁到二十岁没上学的都要进扫盲班学习,于是他们便成了同学。

阿涛在扫盲班立马崭露头角,他会写很多字,算术题做得钢钢的,扫盲班的老师是她的大哥,大哥经常表扬阿涛,优异的成绩,让阿涛赢得了人们的好感,大家自然而然的忽略了他地主羔子的身份,天天一块儿上课,一块儿疯玩。

阿涛是个活泼好动的家伙,很快成了孩子王,天天带着那些男孩子玩的呼天喝地。她是一个内向的女孩,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她喜欢和女孩子们一块儿跳绳,踢毽子,拾石子。可是她们经常玩不安静,阿涛老是冲她们的场子,抢她们的毽子,偷她们的石子,让她们玩不起来,女生都很讨厌他,她更讨厌的是,那些不见了的毽子石子,总会偶然出现在她的书包里。当她满脸诧异地摸出这些东西时,阿涛就毫不掩饰的咧着大嘴:“送你的。”然后立马抱头鼠窜,他知道再不跑,这些毽子石子肯定会在他的身上开花。这时候班里的男孩女孩都笑他,说他讨好老师的妹妹,她却被气得抓狂,这是讨好吗?这是栽赃好不好!

阿涛是个手闲不住的人,他的铅笔常常被削得面目全非,书也被揉得像一团豆叶,这倒与她无关,她觉得那双手特欠扁的是一次午休,他们的课桌都是泥巴的,那天有两个桌子开裂了,大哥想趁中午把裂缝粘一下,天太热,学生都不想出去玩,大哥就把那块大黑板放到地上,让他们几个小点的孩子在黑板上午睡,阿涛和她挨着睡的,开始他们面对面,阿涛用个手指头点着她脸上的痣,数来数去,又给她画眼镜,画胡子,烦得她翻过身去不理他,可是他在背后仍然不闲着,用一根手指在她脊梁上画来画去,画来画去,她痒得实在受不了,往后就是一巴掌,没有打到他,却被大哥看见了:“不睡觉出去!”大哥一声断喝,她不敢动了,他却在后面笑得黑板都抖的。他不画了,可是那手还是不闲着,一会捏着她一根头发拽拽,一会两个指甲夹着她脖子上的一点点皮掐掐,她被烦的啊,不是害怕大哥,她肯定立马爬起来找块砖头,把他拍死。

那天之后,阿涛一看见她,就会得意洋洋的说:“我知道你脸上有几个痣。”她不理他,送他两个卫生球。又过几天,阿涛拿了个电池,追上她,说要帮她祛痣,说电池里有东西能把痣烧掉,她有一种长痣遭人嫌弃的感觉,很生气:“滚!我长痣关你什么事?”她眼泪都要出来了,他楞住了。

阿涛从此再没提过祛痣的事,他们的扫盲班也在学学玩玩,打打闹闹的快乐生活中结束了,六七个十几岁的大孩子脱盲后又不上了,她和阿涛却很幸运的到街上的学校继续上二年级。

从二年级开始,男孩女孩就不怎么在一块玩了,她和阿涛在教室里形同陌路,可是他们两家住前后邻庄,阿涛住的大庄子与她家只隔一块地,她常听见阿涛带着大庄子的孩子打啊杀啊的喧闹声,便在心里暗笑他的孩子气,只是这个孩子王的成绩总是第一,她从来不敢小觑,并且还非常想超越他,可是不管怎么努力,也只能屈居第二,她佩服他。也嫉妒他。不过这时她发现一个问题,阿涛这混蛋,天天在有意的纠缠她,欺负她,别看阿涛在教室里像个一本正经的小老师,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一看见她,就拦住她,伸着两只胳膊,像老鹰要抓小鸡的样子,在她面前蹦来蹦去,跟猴子似的,咧着大嘴,一脸嘲笑的说:“你猪菜没挖够,又挨骂了吧?嘻嘻,你娘要把你冻死的吧?嘿嘿,你做应用题没有写单位吧?哈哈,你说‘结果’是褒义词了吧?哈哈哈-------”

她的糗事他好像全知道,她气极了,满地找砖头,他知道她想干什么,所以在她没有找到砖头之前,他就得意的一蹦一跳的跑远了,好多次都这样,开始她以为是偶然遇到的,后来才看出来,这家伙是有意在路上堵她,上学的路上本来没有他,可是走着走着,这家伙突然从路边沟底下冒出来,咧着大嘴,把她嘲笑一通,才大笑着跑开。放学的路上,她正走着,这家伙又突然蹦到她面前,把她新发生的糗事索罗一遍,然后又大笑着扬长而去。她真想把他痛扁一顿,可她根本抓不住他,抓住也未必能打得过他,没有办法,她只好做事细心认真点,尽量少出糗。找不到她的糗,他仍然不放过她,总喜欢悄悄的猫到她的面前或者背后,突然吼一嗓子,吓得她魂飞魄散,而他则乐的像喝了蜜一样,咧着大嘴,在她面前手舞足蹈。

她想报复他,可是她不会骂人,又打不过他,在学校,他俨然一个正人君子,成绩又棒,老师根本不相信他会欺负她。正在她无计可施时,那天放学路上,她偶然遇到阿涛的父亲,那是一位善良的大叔。眉头一皱,她计上心来,上前添油加醋地就告了阿涛一状,听得大叔满脸黑线,大叔一边安慰她,一边向她保证:“你不要生气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收拾他,叫他再不敢欺负你。”

她不知道阿涛受到了怎样惩罚,只是从此他再不像以前那样嘲笑她,吓唬她了,不过又换了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每次走到她的身边,就会悻悻的盯着她,“哼!哼!”的冷哼两声,才一蹦一蹦的走开。她确定这家伙肯定被收拾了,心里乐开了花,便很得意的送他两个白眼球,作为冷哼的回礼。在这样的冷战中,他们成了初中生。

到了初中,阿涛的地主成分平反了,那个年龄的男生女生,也不再交流,她和阿涛虽然仍在同一个班,但连他们那种特殊的冷战方式也无疾而终,只是这家伙成绩永远都那么好,每次考试她都要比他少十几分,数理化他俩不相上下,只是语文,阿涛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着范文贴到墙上,而她却成了语文老师经常不点名纠正的对象。她很郁闷,也很好强,努力改正自己的错误,暗暗的与阿涛较劲,偶尔超过他几分,就能让她高兴好多天,但是下一次阿涛肯定比她考得高,她知道阿涛也在跟她较劲,他不会让她高兴太久。三年,他们彼起此伏,但她终于没有赶上他,初中毕业,阿涛考上了师范,而她只能去上高中。他们的同学生涯结束了。

当她考上大学之后,阿涛已经上班了,就分配在他们以前上学的小学校,她在放假时偶然遇到他,他就咧着大嘴道:“你回来了。”

“嗯。”她微笑着应答,然后便各自慢慢的走开,他们从不会像老同学那样聊天,她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一看见他,她就想起他伸开两个胳膊,像老鹰要抓小鸡似的在她面前蹦来蹦去的样子,或者冷哼着,傲然地与她擦身而过的情景。时过境迁,想起这些,竟让她感觉又可气又好笑。

假期间,她发现阿涛和大哥的关系极好,大哥现在也调到小学校教书了,他们从师生变成了同事,阿涛经常来大哥家,她就遇到了好多次,有时大哥不在家,阿涛来了,就问她:“你在啊。你大哥呢?”

“刚走,你没看见吗?”大哥才出去,他们应该可以碰面的,这让她感觉莫名其妙。

“哦。”阿涛好像也没有什么急事,知道大哥不在家,就在大哥的门口溜来溜去,这儿站站,那儿看看。偶尔和她的侄女聊两句,还逗她的小侄子玩。

阿涛不再搭理她,她也在那做自己的事,看自己的书,她不知道怎么招待这位客人,也压根没把他当客人。

阿涛待一会儿,就扭到她面前:“你大哥不在,我走了。”

“哦,你慢走。”-------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她突然成了亲朋好友关心的对象,大家都争先恐后的忙着给她介绍对象,很怕她成了剩女似的,连她母校的老师,都操起心来了。

那天,她去看望初中的班主任,寒暄之后,老班主任就问起了她的个人问题,她很无奈地道出自己的窘况,老班主任却挺高兴的说:“你找阿涛吧,他对你挺好的,你上初中时,作业上的错误都是他帮你找出来,让我在课堂上纠正的,你俩挺合适。”老班是她的语文老师,阿涛当时是语文课代表。

什么?怪不得呢,当初有好多不交作业的,老班都不管,她作业里写个错字,出个病句,老班都要在课堂上讲一讲,虽然没点她名,可她一听就知道是自己的,当时那个丢人啊,有地裂都想钻进去,弄得她天天做过作业,都要检查好几遍,才敢交给组长,原来是阿涛这个混蛋课代表在背后捣的鬼。真是禀性难移,还在出她的糗啊。

“我找他?天天盯着我的错,出我的糗?我想把自己烦死吗!”她在心里咆哮。

望着老班期待的眼神,她不好意思流露出不爽,灵机一动,就编了个理由:“我们两家有亲,我比他高一辈。”

她感觉自己父母年纪比阿涛父母老得多。似乎辈分也该高些。生产队里好多和阿涛父母年纪差不多的人,都叫她母亲婶子的。

“哦。”班主任很失望。

毕业之后,她留在了县城,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期间,她听说阿涛订亲了,女孩是他们本街上的人,也是他们的同学,人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净,眉眼清秀,一直留着一根粗粗长长的大辫子,提起女孩,她就想起“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这首歌。她觉得阿涛挺有艳福的。打心里替他高兴。现在她回过味来了,阿涛虽然出了她不少糗,但也有意无意的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她希望阿涛幸福。

可是不久竟传来了他们分手的消息,而且分手的原因很狗血,阿涛当时在学校分有一间房子,女孩有天晚上去阿涛那里玩,看见阿涛坐在被窝里看书,女孩也就脱了衣服钻被窝去了,阿涛一看,二话没说,爬起来就跑了。第二天就退了亲,还说女孩下贱,这一下炸窝了,整个街上都在传,有笑话女孩的,有骂阿涛的。她听说这件事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她讲不好自己的感觉,她很欣赏阿涛,男子汉就应该坐怀不乱,她又觉得阿涛做得太绝,不给女孩留一点情面,人家不恨你一辈子啊?这混蛋是不是出别人的糗有瘾啊?以后你再找女朋友,人家怎么和你相处呢?她有点替他担忧。

不过阿涛就是阿涛,他从不按常理出牌,她还在担忧的时候,阿涛就结婚了,他的结婚更出人意料。有天晚上,十来点钟的时候,阿涛回家抱了两床被子,临走时告诉父母,他结婚了,叫他父母晚上不要过去,明天把媳妇带回来,他的父母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老实巴交的父母知道自己早都管不了这混小子了,也没敢跟去,大眼瞪小眼的在家坐了一夜,天亮之后,新媳妇上门了,原来也是他们的同学,她对这个女孩印象极深,因为很多人一直都说,那女孩从侧面看,和她长得极像,连她母亲有次都认错了。只是这女孩很不幸,结婚得早,原来的丈夫是个花花公子,天天在外面鬼混,对女孩不管不问,女孩没有经济来源,只能依赖公婆,谁知公公是个禽兽,把她糟蹋了。她丈夫知道后,便把她痛打一顿,拽到镇上,直接离了婚,撵回娘家去了,一时间闹得纷纷扬扬。后来女孩没有办法,只好在街上摆了个地摊,维持生活。

阿涛父母嫌女孩名声不好,但已生米煮成熟饭,也就无奈的默认了。阿涛又成了街头笑料,人们说他是收破烂的。她不知道这两个风云人物是怎么走到一块的,听说阿涛的事情后,她直感觉心里一阵酸涩,她做梦都没想过他俩会成一对,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后来再没有听到阿涛的新闻了,他们在各自的轨迹上平静而简单的运行着。不过好笑的是,她一语成谶,阿涛之后竟实实在在的比她矮了一辈,因为他老婆的弟弟,娶了她大哥的女儿。

她回娘家时偶尔还是能看见阿涛,他依然咧着大嘴道:“你回来了?”

“嗯。”她微笑着应答。

今年正月初二回去拜年,惊闻阿涛得了食道癌,她的心咯噔一声,人一下子就蒙了。“我去看看他。”她想立即见到他。

侄女拉住了她:“姑,他没事了,发现的早,手术效果很好。这大正月的,你就别去了。”

“我们同学那么多年,我知道了,不去看看,怎么过意得去?”她的心像被猫抓了一样。又痛又急。

侄女面露难色:“姑,你别去了,你们这些年都没什么来往,他真的没事了。而且他老婆可能不喜欢你去。”

“怎么了?我们都是同学哎。”她觉得不可理喻。

“他老婆说他原来喜欢你。他老婆偷看了他以前的日记,还吵架了。”侄女把她拉进里屋,小声的趴在她的耳边嘀咕。

“怎么,怎么,可能吗?”她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姑,你傻啊,我都看出来了,你那时放假的时候,阿涛天天来俺家,他平时都很少来的,是你不理他。而且他老婆真的很像你,连她自己都说自己是替身。”

“这哪跟哪啊,这混蛋乱写什么啊,他到底怎么样啊?”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真的恢复得挺好的,您放心吧,有什么事,我跟你说。”侄女坚持不让她去。

她终究没有去成,心却再也无法安宁。那个拿着电池追着要给她祛痣的男孩,那个咧着大嘴在她面前蹦来蹦去出她糗的男孩,那个在大哥门口扭来扭去的男孩,老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静下心来想一想,感觉阿涛之与她,就像医生之与患者,医生治好了她的病,让她心存感激,但是一次又一次打针动刀所带来的痛,却让她心生畏惧。阿涛给了她很大的帮助,但是那种出糗的方式也让她无地自容。

她不知道他俩谁对谁错,她不知道自己能为阿涛做什么,只有在心里一遍遍的祈祷:

阿涛,平安!

阿涛,平安!

阿涛,你一定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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