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死亡之前
救护车伴着鸣笛声在车道上左右穿行，我被安全带牢牢地绑在担架上，随着车子转弯时的惯性前后左右的滑动，只滑动几厘米就被安全带紧紧地拉住。每拉一下，就有股力量勒进身体而产生巨痛。其实我的身体已枯瘦如柴，干瘪粗皱的皮肤裹着萎缩弯曲的骨骼，经脉关节清晰可见。我的呼吸时有时无，救护员一直在给我的身体上做各种急救措施，除了疼痛我并无其它感觉。
我可以看到车窗外忽闪忽现的树叶已翠绿成荫，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生动的绿色，心里不禁感叹：“春天真美。”窗外时不时地吹进一点风，有点冷，但很清新。我不知道我还会活多久，如果能活过整个春天再死那该多好。
我感觉有点累，慢慢地闭起眼睛，隐隐约约能听到女儿焦急哽咽的声音。有好多话想跟她说，但一点力气也没有。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感觉只睡了几秒钟，猛得一个撞击又将我弄醒，是救护员又在做了什么，醒着让我更冷了。
救护车的门从外面打开，吵杂声夹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医生护士迅速地把我推进了手术室。接上若干仪器插上各种管子，我一动也不动地任由他们摆布。眼睛一直看着天花板里镶嵌的灯管散发出煞白的灯光。灯光下我苍白如死去了一般，医生好像也准备放弃救我，但我听见门外女儿依旧不肯放弃的哭声。我希望医生肯让她进来，让我再抱抱她——我唯一孩子。
从小我把她当公主一样捧着，去那儿都带着。我漂亮乖巧的女儿现在却在门外痛哭，真想把所有让她流泪的人大骂一通，也包括我自己。可我躺在这，什么也做不了，不能安慰她，也不能帮她擦掉眼泪。
医生们认为我已死了，监测设备认为我已死了，许多人认为我已死了。我知道我还没有死，我还能感觉到周遭的一切，我甚至还能听到。我听到女儿心里不停的念叨爸爸还活着，我听到其它病床上患者的呻吟，我听到医院不知名的机器发出的呼呼声。一切都那么真实，怎么就说我死了呢？难道这是我的灵魂？从小受“无神论”的教育，并不相信灵魂之说。此时突然觉得“灵魂”这东西也挺好的。
灵魂好像也时有时无，一会什么也感知不到，眼前一片空白，耳旁寂静无声，就像在一个空旷无垠的白色光线里，没有方向、没有重力。既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任何感觉。又一会儿现实会突然出现，可以看到有人帮我换了衣裳，又看到许多老朋友来告别。所看见的时不时地断片，空白一阵显现一阵，搞得我晕头转向。如果这样是不是算我还没死呢？但是没有活着的人知道，医学证明的死亡犹如最后的判决，不会更改，也没法质疑。除非我可以明显的表现出生命的特征，但此刻的特征不算生命的范畴吗？我不知道灵魂是什么，我总认为我还没有完全死去。不过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只能等待完全死亡，我知道那也是必然的，除非真有永远不灭的灵魂。
我被送去火化时，我知道我还没死但终究要死的，没有了躯体还算什么活着。火化要排队，许多人跟我一样等着。我在想这些人中有没有和我一样感觉自己没有完全死去的人呢？他们也会觉得很无奈吧。如果是生病的人这时已不再有身体上的痛苦，会不会希望这个时间可以长一些，因为没有痛的感觉心里别说有多轻松了。反正我认为我还没有死，我较真起来。
在我的小学毕业证书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圆圆的脑袋上一双大眼睛乌黑透亮、炯炯有神透着一股灵气。我的祖母在家族从昌隆走向衰落中看到各支子女门户中唯有我聪慧过人，具备读书的才能，在我父亲这一支脉中也只有我一个独子，又因父亲早亡，怕叔伯们不再顾怜，便立下家规要求全家不得阻碍我读书，唯恐荒废了我的学业。有趣的是读书对我而言简单又轻松，从读私塾到小学中学再到大学，学业一路顺风顺水，历年全校第一。而我劳动生活的能力却很弱，既不会做饭也干不了农活，因成绩优异老师惜才也就不太注意这些方面，不时还会帮忙解决生活困难。因我祖母有着超越她那时代普通妇女的认识才使我有了适合我特质的才能，于是我超强的智能填补了我在劳作上的欠缺。大四时被国家密召开始从事国家安全机密工作。按谍战片里的称呼该叫特工呢还是间谍呢，我从来只认为自己是从事国家安全工作的军人。那此神乎其神的电视桥段我也从来不看，感觉狗血得让人匪夷所思。这项工作的保密性不言而喻，但对于我这个脑力发达、思维缜密的人真是太合适不过了。真不知道我祖母怎能在我幼小时看出我的能力来呢。
你看，我还没死，我还能回忆。灵魂也能做得到吗？我也有过浪漫纯洁的爱情。我的妻子在许多年前就已过世。初识时，清秀俏皮她马上俘获了我的心。我俊朗的脸庞加上高挺的欧式鼻子和一头乌黑的自来卷发同样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吧。我出众的口才说动一位姑娘的芳心可谓是小菜一碟。当然国家培养我时并不是让我用在此处的，谁让我喜欢她呢。就这样一个好姑娘嫁给了我这个没父没母没家产的穷青年。按现在的说法应该算纯粹的“裸婚”吧。没有一点物质的因素，纯净得如天山的雪。
我想起祖母、妻子和女儿不禁悲伤起来。祖母和妻子走了那么多年，我死后还能遇见他们吗？清明也不能再去拜祭他们了。我走后独留女儿在世，她会多么想念我呀。想到此刻觉得生不得死不得，活有活的失落死有死的牵挂，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黯然泪下。
终于到我了，我知道不会有什么感觉。我并不惧怕，只是心里仍有牵挂。从医学上的死亡到现在，我并没感到过多的痛苦，只是对匆匆结束了生命没有更好地做出准备有点遗憾。一生都在有计划有条理的生活，死亡却匆忙地让我措手不及。
结束吧，你们不都认为我已死了吗？
至于完全死亡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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