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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箱忆旧

多少年了,这个小巧轻便上着永固牌小锁的小木箱一直跟着我。

最初她默默地呆在乡下那间土屋里我床头的一角,几年后我带着她来到镇上中学的一间宿舍里,后来,我们一起坐着小船儿横渡鄱阳湖来到省城一个出租屋里栖身,去年,1984年出生的她头一回乘着火车来到北京,被我搁在酒满阳光的书房——我想,她将是我一生的行礼,只要一打开她,我浓缩的最早的人生就会一幕幕从这扇小窗飞出来……

毕业以来,我很少打开她,锁的瞳孔已经生出泛黄的锈迹,一搬动她,箱盖上的灰尘四处飞散。这一天是京城一个没有刮风的春天的周末,无所事事的我在网上突然收到校友会发来的邮件,校友会在制作影集,希望每一个同学都能提供几幅有故事的照片。我所有的过去,所有的让人怀念的青少年时光都禁锢在了那个小木箱里,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搬到朝南的窗口下,默默注视的片刻我首先想到了爷爷。

小木箱是爷爷那一年夏天光着骨瘦如柴的膀子制成的,他先是和家人一起将老家门口那棵五六米高的苦梿树砍倒,然后把去皮的粗大的三段苦梿树躯干固定在两个三角形的木桩上,和父亲一起锯成十几块发出浓香的长木板,木屑飞扬中直忙到黄昏时分。最后,那些舍不得做木柴的边角料爷爷捡拾起来,比划着,敲打着,在我的注视下,暮色四合之际,一个半米来高的简易正方形木箱终于成型。我喜欢这个发出苦梿树味道的小木箱,九岁的我兴致勃勃地将她从院子里抱回了家。

小木箱起初放在父亲的床底下,里面装着他作为生产队长的一些材料、报表,码放得整整齐齐。我一直希望得到她,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偶尔会搬出来查看一番,她是家里惟一能上锁的箱子,里面的空间可以任自己掌握,一锁上她就显得神秘而安祥。小学五年级那年春节,趁父亲在饭桌上开心畅饮的时候,我向父亲提出要那个箱子,或者也可以放到我的堆满杂物的床边去。父亲的理解和爱出乎我的意料,从此,小木箱归我所有,和我形影相随。

木箱里最上面现在凌乱地覆盖着一层报刊,是些发过我文章的样报样刊,我珍藏她,她们是我流浪中某些伏案时光的见证,有一篇文章写到了父亲,重读她,父亲满是邹纹的古铜色脸庞又浮现在眼前。拿开报刊,最先捧到手里的是一部影集,有些斑驳的照片,透过一层凹凸不平的薄膜更显出和这个春天的下午相距甚远的距离,有一张我穿着发黄的中山装,上衣口袋挂着钢笔,我想起自己初二那一年冬天在松柏下照相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照相,呆板的神情不苟言笑……

我看着许多个下巴上都有一粒醒目黑痣的自己,想到现在我实现了那个时候我眼神里流露出来一些希望做的事,登过天安门,在北大旁听过写作课,读过托尔斯泰,和莫言聊过天,与害羞的女孩有过拥抱,博物馆里见过唐朝的古董,坐过四个轮子的小汽车……我喜欢照片,有一张我在新妙湖春游的只露出了半个身子的照片背面我发现一行高二时用圆珠笔书写的楷书:高美琴同学存念。想起来了,她调皮的单眼皮总是含情脉脉,但照片没几天她居然让另一个高大的男生还给了我,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屑的眼神羞辱并持续影响了我……

沉浸在一股陈旧的气味充斥的房间里,我一次次找回到往事的现场——我展开几张变得模糊不清的纸质奖状,曾经骄傲的脸如今灰飞烟灭一脸沧桑;二本歪歪扭扭写满童年笔迹的日记本,我想起乡村生活我曾仔细观察过蚯蚓爬过泥巴的痕迹;一个柳树枝叉作的橡皮的一头已经脱落的弹弓,寒冬的树林里她有过辉煌的战绩;底下还有一条不可思议的暗红的红领巾,六一儿童节必须要戴上她,风中我记得她痒痒地拂过我稚嫩的不知所以的脸庞……看看自己的过去,我一点一点被捉住,心情有时感到微凉。

余辉中,空空的肚子突然让我醒了过来。重新锁上小木箱里的秘密,我擦拭着,然后放回原处——她如此深刻地影响了我,沿着这不可欺骗的过去,我还将自己一页页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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