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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花开又落

樱桃花开又落

1

终究还是迟了,我没有见到哥哥最后一面,连他那冰冷的尸体也没有见到。也许,命运只让我记住那个朝我微笑的脸吧。

初夏的风从山尖袭来,呼呼地掠过墓园,给这荒凉而又阴森的园林带来更深的悲悯气氛。我跪在哥哥的墓碑前,泣不成声,久久不肯离去。和哥哥一起的点点滴滴如电影般在眼前掠过,我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硬是被姐姐拽到了准备离开的车子上。

就在我实习外出的前一天,我照旧,在每年的四月收到哥哥寄来的樱桃干。樱桃容易变质,不容易邮寄,所以哥哥就把那些樱桃制作成樱桃干,寄给远方的我,以弥补我吃不到家里新鲜樱桃的遗憾。依旧是一大包樱桃干,还有一封只有一行字的信:小妹,樱桃给你寄来了。落款:哥哥:宁。

宁是哥哥的名字,当初他的母亲希望他一生安宁,给他取了这个名字。然而,事与愿违,这五年来,他却一直未曾安宁过。然而,现在,他终于安宁了。

姐姐抱着我流着泪:“小妹,别这样,让哥哥安息吧。我能明白他的痛苦,活着对他来说太痛苦了,他终于可以平静了……”我知道,对于哥哥身患两年抑郁症甚而又转为精神分裂症的病情,五年的折磨并没有我们眼里看到的那么简单,每个人都对那样脾气暴躁的他充满怨恨。而对于一个每天都和内心魔障做战斗的人来说,我们仅仅看到了他外部的狰狞,没有人懂他。只有姐姐理解他,只有姐姐在哥哥发病的时候陪在他的身边,任他厮打,任他折磨,他们同父异母。姐姐说,如果这样可以减轻哥哥的痛苦,她宁愿忍受这一切。

可是,谁又能明白我的痛苦,对于哥哥,我是恨的,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恨。是他的病,搅得家里鸡犬不宁,是他的病害得姐姐没有多余的钱去念大学,不得不放弃;是他的病让原本还比较富裕的家庭一贫如洗。父亲,苍老的父亲,早已经不堪折磨,带着母亲去外地开了一家小作坊营生,把早已经被哥哥砸的七零八落的老家丢给哥哥一个人照看。每个月,母亲会偷偷托人去给哥哥拿生活费,任他自生自灭。

姐姐已经出嫁了,而我也在外地读大学,我和哥哥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所以,对于他一个人留守在老家,我心里是暗自高兴的,终于可以不用忍受他带来的折磨了。只是,母亲总觉得,哥哥是他从三岁时看着长大的,要对得起他不在的父亲,所以总是放心不下。每年放假,母亲总是央求我去看望哥哥,我每次都是冷眼相遇,把带来的生活费丢给他就转身走了。

2

老家有一个大院子,以前有家人的照管,果树蔬菜都长得很好,然而自从哥哥一个人在这里,这片园子虽然没有荒芜,反而在疯长,就像一片阴气很重的森林。园子里早就没有了蔬菜,菜地都被半米多高的杂草覆盖。我知道,哥哥只是一味地在地里浇水而不知道打理的。像他那样一个病人,能够给园子浇水,已经不错了。当然,最受益的当属那些果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桃花每年都在那个时候开放,桃子也不会错过收获的季节。院子中心的那棵高大的樱桃树依旧是园子里最耀眼的存在,在挂果的日子有多少人曾对它艳羡。

这棵樱桃树已经十几年了,打我记事起,我家每年都有吃不完的樱桃,除了自己留下一部分外其余的都送给亲戚邻居了。剩下的不好储存都坏掉了,而善于研究的哥哥却研究出一种保存樱桃的办法,我只知道他把樱桃像新疆人做葡萄干那样制成樱桃干,但不知道其中的具体方法。樱桃干吃起来很甘甜而且能够保存一年,这样我们一年四季都有樱桃吃。

自从我们搬离了这个院子,哥哥一个人住着。本以为他会将园子荒废掉,没想到,那些果树却得到了最好的照看。樱桃树比以前还能结果实,生病的哥哥连家人都不认,去一个赶跑一个,唯独不赶我。我每次去他都要让我带回去一大包樱桃,遇到季节了有新鲜的樱桃,遇不到季节了会有樱桃干。原来,他和这棵樱桃树竟是如此对路。即便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哥哥打听到我学校的地址,竟在每年樱桃成熟的日子给我寄来樱桃干。慢慢地,我对哥哥的恨逐渐减少,但也不会与他亲近,只是不再排斥去看望他。

3

哥哥比我大10岁,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工作了,在外地的一家建筑公司做行政。每个星期只回来一次,匆匆忙忙吃个饭就又走了。所以,在我的记忆中,哥哥是那么陌生,陌生地就像客人一般。但他每次回来都不忘给我带礼物。哥哥性情生冷,对谁都是严肃而沉默的。但每次只要我甜甜地叫他一声哥哥的时候,他总会咧嘴微笑。家人都说,我是他的对头,只有我才能逗乐他。W

有一天,天色很暗,阴沉的天空想要下雨而又半天下不下来。人也是闷热的。突然,哥哥捂着一只胳膊跑进来,急匆匆地向父母开口:“爸妈,有钱吗?先借我。”只见,鲜血从捂着的地方直流下来。母亲扒开一看,他的胳膊貌似被人砍了一刀,连忙将他送去医院。我只知道哥哥跟人打架了。

后来才知道,哥哥所在的建筑公司,老板欲拖欠工资,他气不过就领人找老板理论,老板不仅没有听他们劝却找人来打他们。于是,哥哥就上前把老板捅了几刀子,他自己也受伤了。后来,所幸老板被救过来了,但他要求哥哥付他的医药费还把哥哥告上法庭。

那时候,家里乱成一锅粥,父亲的小摊位才刚刚摆起来,还欠着别人一屁股债,这下好了。父亲又开始到处借钱,给哥哥和哥哥的老板到处凑钱。母亲则每天在医院照顾哥哥,天天以泪洗面。姐姐不仅每天要去医院送饭还要照管家里,年幼的我只能给姐姐打下手。

后来,哥哥一出院就被传到法庭,最终以故意伤人罪,判有期徒刑三年。哥哥入狱的那几年,家里的光景一天天好起来,欠别人的债也慢慢还清了。姐姐也已经高二了,等哥哥一出狱。爸爸就给哥哥开个店,姐姐也该上大学了。我也该上高中了。我们一家人会每隔一个季度去看望他一次,在狱中的他身体精神都还可以,每次都说,他挺好的,只要每天好好改造,三年很快就熬出来了。

然而,没有人的生活是顺风顺水的,也没有谁能逃过命运的劫难。我不知道哥哥在监狱的这一年究竟遭遇了什么,还是他这一年来都想了什么。出狱的那天,大家都很高兴,哥哥却一言不发,阴沉着脸回家,吃完饭就回到房子里把自己关了起来。刚开始的一周他很安静,每天只是出来吃个饭就回到屋子把自己关起来。大家都不敢打扰他,想着他也刚出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可是,后来,画风却变了。他便开始骂人,砸家具,家里被他搞得鸡飞狗跳。父母上去劝,他就把父母打了一顿,拿出刀子:“谁要是来劝我,我就一刀捅了谁,你不让我好过,我们就一起死。”家里值钱东西基本被他砸坏,一家人都陷入了他所制造的恐慌中,惶惶而不可终日。亲戚邻居都不敢靠近,母亲只有一味地抹泪。就这样,闹腾了几天,大家决定把他绑到康复医院治疗。然而,医院的治疗费用是昂贵的,无奈之下,姐姐也放弃了念大学的打算,跟着父母照管作坊,能好好地给哥哥治病。

就这样,一年多过去了,哥哥的病逐渐好了起来,也不骂人了,不闹腾了,还能和别人说话了。他自己也要求出院,家里人都为他开心。家里为他准备娶媳妇的房子也盖了起来,可是,好景不长。出院不到一个星期,他的病就复发了,比以前还要严重。他又开始骂人、砸东西,拒绝吃药,还骂家人说,我们送他去医院,给他吃药就是想要害死他、毒死他。整个院子连同他的新房都被砸的七零八落。看来,这一年多的治疗是无效的,倾家荡产的费用也白花了。他还不时地追着父母打骂,父母实在忍受不了而逃离了。他们去了离家很远的地方租房子继续经营家里的小店,我也走了,我已经高三了,不能让他影响我考大学。只有姐姐,她愿意留下来陪哥哥。可是,哥哥根本就不待见他,每天都骂他就差动手打了。姐姐是多么善良的人,在满目苍夷的院落里,收拾一番,每天照顾哥哥的衣食起居,也照顾着院子里那些果树。

哥哥的痛,无人知晓;姐姐的苦,无人明白。

只有那棵高大的樱桃树,一年又一年,在蹉跎的岁月里陪伴着他们。一阵风吹过,落了一地的枯叶。

4

又一年的樱花开了,高大的樱桃树吸引了很多蝴蝶,风一吹,院子里落英缤纷,一层又一层的粉色花瓣似乎在说,去了的日子将迎来新的天明。

终于,姐姐受不了哥哥的打骂折磨,逃回家来了。她哭着对哥哥说:“你这辈子也无可救药了,你自生自灭吧。死了也没人管你。”从此,姐姐再也没有去看望过哥哥。虽然,病人是需要理解的,可是,他们之间到底起了什么冲突,直到哥哥不堪自我折磨而自杀,姐姐也不愿说。只是边抹眼泪边说:“一个人要是想死,谁也没办法。”

也许,一个太具备感情的人,不仅会自伤还会殃及他人;一个太重感情的人,放不下过去,也看不见未来;这就是他得病的原因。没有人可以解救他,唯有他自己。精神抑郁到后来的彻底分裂,这一切根源都是自己给自己的毒药,陷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深井里,没有人可以救他。跨不过去,只有以死来解脱。

我们没有人知道哥哥那些年在监狱里遭遇了什么,也没有人探究那些年他的精神和灵魂遇到了怎样的煎熬和拷问,只是一味地指责他,怪罪他。而他把自己得病的根源归到家人对他的指责上,家人也都已经尽力了。

那个诺大的院子,又剩哥哥一个人了。听邻居们说,哥哥自从把姐姐赶走后,又恢复了安静的状态。看来,他的恨是在家人身上,只要离开家人,就好像隔断了他的恨,所谓:眼不见为干净吧。庆幸的是,他把自己照顾地很好,我们只需要给他送去生活费。

一年又一年的假期,我都会去看望哥哥,他只是看着我傻傻地笑着:“妹妹好,妹妹是大学生。”每次,都会把他珍藏的最好的樱桃干拿给我。

那些樱桃树又长高了,在岁月的缝隙里,我们都在长大。我们所遭受的苦难也在一天天地成熟,欲寻求一个完美的结局。

5

哥哥走后,我们一家人去收拾老房子,那个已经被他砸得七零八碎的家,只有一小间他自己住着。爸爸和妈妈泣不成声,说他们对不起哥哥,没有照顾好哥哥。房子里凌乱地摆着哥哥的所有生活用具。

在墙角,我发现了一个箱子,里面装着他今年刚做好的樱桃干,还有,这几年来,我回复给他的那一叠厚厚的信件。那是他每次给我寄来樱桃后我回复给他的信,大多只有几个字:收到,愿哥哥安。信中还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十年前,我、哥哥、姐姐一起在樱桃树下的三人合影,那笑容灿烂无比,就如满树盛开的樱桃花。

阴森森的院落也因为哥哥的离开显得更加萧落,那些还没落完的樱桃七零八落地挂在枝头,风一吹,满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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