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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情,红尘僧

他的蜜,甜到寂灭--仲殊

我应该谢谢千年前那个人人口中喝称的“妒妇”,是她让我成为一罐揣在他襟怀里的蜜,直到他将自己的生命系于那棵枇杷树丫上,仍是我在他身前体味着他的气息他的体温,听到它们与我一一道别。

记得那夜,他叫张挥,依然是从烟街媚色里归来的浪子,酒意还未褪。院中小亭里,他的妻,那个把眉目间所有的爱怨情忧只化作一片平静的女子,为他布了席,为他温了酒,并静静而又温从地叫了一声相公。他便饮了,饮了这一顷他从来不曾留意的温柔,同时,他也饮下了她所有累积的怨毒。那一盏酒中的毒,又如何能大过她心中那么多日子里被冷落被无视甚至被他人嘲笑的孤痛。

那本是倔强与刚烈的女子,抱着不再回头的心,一杯毒酒,了结了那个叫张挥的一生。而那一罐蜂蜜了却红尘的结缘,只那一夜便走了一遭轮回,重生出一个和尚,名字叫仲殊。

从此他便再离不开蜂蜜,从此,我便是他怀中的蜜,倾听着他所有在红尘里的笑闹。

他着一身僧服,顶着个带戒疤的光头,却不将风流打扫。千年前,不知有多少城多少人看过他骑着白马,挑的尽是那出产美女的温润山水之地,逗留一个个酒旗幡下,也顺带看遍了街上擦肩楼上探首的姑娘。

他看花,也是美女,看柳叶,是这位小姐的眉毛,看桑条,是那位妞儿的胳臂,就连酒醒之后听到人家院内将那秋千荡,他也能想象着偷看到了人家裙下的绣花鞋。那时,他头上的香疤明晃晃的,被一路阳光照着,像时时在敲木鱼,可是,他四处瞟的目光,还有那实在是无法称得上无欲无求的笑,无法不让那些横眉的目光喷薄出两个字:孽障。

我是他的蜂蜜,贴着他的心腔,熨进他的喉肠,于是我知道,他胸臆里盛装的其实全然是赤子的弦音。“绿杨堤畔闹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谁还能像他一样,像个纯真的孩子,与荷对话,问路问酒家。他甚至不懂守戒,所以,他会随便挑了个日子,玩了一个在枇杷树枝上系绳圈的游戏,从此自己跟自己玩儿去了。

我都可以想象,他捧着一罐蜂蜜,笑嘻嘻地走到孟婆面前。端看他的前尘简历,连孟婆都会无奈而又不含责备地嗔他一句:这不听话的倒霉孩子。

莫说他破戒,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佛,他的蜜是他的修行,而他的甜,就是他的佛。他因它而生,也为它寂灭。

他的糖,甜到忧伤—苏曼殊

我实在不爱做他怀里揣的那一包包酥糖,因他把甜硬生生地蘸裹在辛苦里。我也不爱念他的名字,“苏曼殊”,有一股子忧潜的女子气。

做他的糖,已很久,大概从他十五岁那年他以为他的爱情从此消逝时起。那个与他生死两隔的姑娘被他化作了糖,他便嗜糖,日食三十包。他短暂的三十五年生命里,也许一直固执不悔地以为,他食的是十五岁那年的爱情,咂来砸去,品了又品,不肯舍的甜。

我每每能看到他在热闹的烟色媚行里的空寂,看到他行走在西湖边上的孤伶清瘦,每每有夜风袭来,掀起他的衣袂,总给我一种他能被风埋起的感觉。

我听到他在自己的喉肠里,讲述了太多遍十五岁那年的爱情,说着说着,他自己把它说成了神圣的传说,而他站在那传说的身畔,只负责对那些他拈过的花,惹过的草,做出再无爱情的睥睨。而面对那些粉巷酒肆间实在逃不脱的眷慕,他便撒下一句“恨不相逢未剃时”,化作落桃瓣瓣,随她们去抢夺不舍难弃。

我看得出他的生命里充满着最不安的踟蹰,所以他把红尘与化外当作了串亲戚,一会儿走一会儿留的,轮流着来过几个回合。我替他累,累在心终没个歇脚处,终寻不到一处暖室,即使是一间安静的柴房。

他也对红尘轻啸,只是,力道不够,丹青墨笔之后只留下几道目光中的欣赏。于是他逃开今生,和前世对话,找上那个叫苏小小的姑娘,他找到她前世所有的遗迹,只是他没幸运地看到她前来赴约。此时,他真正的忘记了十五岁那年的爱情这个借口。

我是糖,一直伴着他,直到他孱弱至极的三十五岁那年。我用他最后一次的啖食安慰他,安慰他太过孤清的一生。其实,他实在不必计较是在红尘还是在庙宇,也不必刻意地记录爱情,生命中的甜是他的佛,他始终不曾参悟。

愿来世,他再衔糖而来,应了他那句前诗“忏尽情禅空色相”,花木深处,看他轻步走向自己的禅房。

他的茶,清到不染衣--皎然

做他那一世的茶,不悔。山顶崖畔,他挑起那树上的几枚叶,小心摘得,他不知道那树的名字,但他认定了那定是难得的好茶。于是,我便入了他的篓,亲近了他的盏,还在他的唇边嗅到一丝清然的笑靥。他不知道,这一茶那一树因他而悄然命名:美男子。美在袈衣一缕附檀香,美在温厚的笑容执着的追寻醺出一方茶香。

我听到那绝色的女子叫他“皎然”,目光如扑扑烛火,闪烁着无法不让人懂的灼情。他的笑始终如窗外一地的月光,“禅心竟不起”,是他给她,给自己,也给一生的茶思最安静的结语。

四十年间,他把我托到那个叫陆羽陆鸿渐的手中心上,拈试沦瀹过何止千遍啊,一册茶经,饱蘸着他的味道,徐徐行来,连时光见了它都要侧身让行。

他说,“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我听了,便笑了,浸在他亲手烹煮的茶汤里,笑已入了他的味道,清清,淡淡,却无可匹及的怡然。我庆幸,自己不是一双红袖手,不是一身红妆,甚至吟不出诗来弹不了弦,我庆幸我可以披着一身安静的青衣,“素瓷雪色飘沫香”,得他无上的赞赏。

“世人饮酒多自欺”,所以,他饮茶,日日皆是好日,茶里处处莲华。自他走后,再无人似他,所以,我站在红尘的枝头,等待他再一次来摘取。

他的酒肉,埋成笔冢--怀素

若做酒肉,只愿入他腹中,然后蕴一个狂僧,醺一笺颠狂字。

在做他的酒肉之前,我未能看到那一片一万多株他植的芭蕉地。那时,那些芭蕉应就是滋养他生息的酒肉,蕉叶为砧板,挥毫作膳炊,以水为墨的笔让他一次次在狂书的横折撇捺里衔箸而饱。

芭蕉里的墨字修行,最后终于成渡,于是这僧可以用笔墨来换素宣,更可以换酒肉,于是,我取代了芭蕉。

有人说,“狂僧前日动京华”,是呢,京华皆动,王孙大公起身动容,我就被搁在那最热闹的筵席间,以声色牵引着那一狂僧的味觉。我的身后,是刚刚刷新的金粉壁,我的眼前,是新鲜出炉的素屏,都在急切切地等待着狂僧的手,来漫一场天下最狂躁却又最有度的飞舞,洒墨游笔处,他从来不计那一字一划值多少银两,又入了哪一座朝堂,然后装裱啊,镶嵌啊,全然失了温度。

他只在意那一壶稀来的竹叶香,还有啖肉的欢畅。他们说他,“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后始颠狂”,颠狂吗,世人痴求他的行草,其实远比他颠狂,贪得的漩涡里,卷着的是解不开的深深陷。或者他的颠狂只在于求取他的酒肉,我知道,这一餐餐酒肉于他而言,不过是他写坏了的笔头,和他一起,在最后时候埋成只散墨香与狂逸气息的笔冢。

佛亦知道,所以,由着他酒肉穿肠过,由着他依然叫“怀素”。

他的苦瓜,种在画里--石涛

记得那一次,你将我皴点进丹青里,然后指着我说:这苦瓜,我竟餐餐离不开它。于是,他们叫你苦瓜和尚,其实你有个倔强的名字,叫石涛,和和尚不太搭。

早前,我作苦瓜陪你,三餐之间,看你画山画水,疏疏秀气,明快练达,竟像刚刚摘下的翠翠的我。画花鸟,含着苦瓜清新的味道,走笔天真,悬墨烂漫。画人物,很少细细描琢,拙拙态毕现,后人却夸为古朴。

生命临晚照的时候,我坐在你的三餐间巴望,你的笔墨在山水间已然酣畅,花鸟在浓淡娴熟的墨色里有了恣意开,淋漓闹。那些走入你丹青中的人啊,是细笔勾勒还是粗线勾斫,只随了你的肆意心情,也许天晴或细雨都是你转笔的理由。

我努力不用苦来探你心的底,只任你用苦咀嚼曾经的时光。他们都以为,在佛前,你的虔诚最简陋,因为你口不诵经,手不敲晨钟暮鼓,因为你只以水墨来拈香,只以丹青来做供养,甚至你案头朝拜的都只是那一钵苦瓜。

其实,真正的虔诚从无计较,可以是佛陀,也可以是苦瓜。一草一木皆可成佛,一尘一土亦可是佛,他之佛陀或许难渡,而你却已然苦瓜坐禅。

他的梅,他的鹤,与簪无关--林逋

如果一个人一生不娶,将梅当作了妻,认鹤作了儿子,其实也就与一个和尚无异了,而在这个特殊的“和尚”的生命里,我曾是梅,但坚决不认同是他的妻,也曾为鹤,但实在不愿委屈做人家的子。

一间屋,一个人,大家以为他是孤山遍植梅,其实,只有梅一株,鹤也是一只不爱迁徙的懒鹤。

我是梅时,开得还算好,最起码还能勾逗起他的诗意,“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我这一株山园小梅也算尽职了吧,恪守着高洁盛开和寂静迎寒的原则,然后还负责偶尔听他咿呀的琴声还有嘶哑的调子,当他一场心事重重满时,我又纷纷落如薄雪,应了一场他心间想索求的盛景。

梅不开时,我又做了鹤,比个书僮还守规则。客来他不在时,我调个身就得去传信儿,客来他又在时,我还得负责舞蹁跹。若天晴好,荡舟西湖,我再落个舟头充一景儿。这世间哪有做人家爹这样使唤儿子的,所以,我不是他的子,我只是和他一样,厌倦了红尘的呼来喝去,独自求和的散淡微尘。

曾经,为梅为鹤,我都以为他是二十年时光里只磨一面清修镜的和尚,只是少了袈衣,也没剃个头发来做个和尚的架子。

可是,那一年有盗墓者挖开他的坟墓,竟从他襟怀里擎起一枝盈盈碧绿的玉簪。这时我的耳畔才想起那句他人的传唱:“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己平。”原来那二十年里的小孤山里,他揣的不是清心愿,而是淡凉景。

千年后,那放鹤亭还在,那株梅已长成梅海,听着寺钟,将当年清空。只是,千年前的那个结论像烙印一样,还清晰在:他真的不是一个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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