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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

岳父的病让他夜不能寐,当夜色像青鸟张开的翅膀罩住了窗外的景色,那轻雾一样的黑暗就成了岳父思绪驰骋的天堂。仿佛故乡就在眼前:六月间的田野,麦子金黄,一浪翻过一浪,阳光下的麦香直冲鼻孔,满是甜香。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

幼时,岳父兄弟多,家中粮少,不得不早早地随父母下地干活,幼小的身躯艰难地翻动着贫瘠的土地,眼巴巴地盼着麦苗快点成长。每日三餐经常是稀得可以照进人影,吃饱肚皮成了最大的奢望。后来岳父参了军,不再为吃不饱而犯愁了,再后来转业回到地方。但爱惜粮食的意识在脑海里生了根,一次,我的孩子将吃剩下的小半个馒头不经意地往餐桌下一扔,岳父不声不响地将馒头捡起,擦了擦灰吃了起来,孩子脸红了,从此改掉了乱扔粮食的坏习惯。

六月的天亮得早,岳父目光透过窗户,栀子花开得正旺,一缕一缕的清香弥漫着整个小院。岳母早早起了床,将熬好的稀粥送到岳父的床边,一勺一勺地喂给岳父吃。腹部的肿痛,耗尽了岳父全身的气力,躺在病床上的岳父,下半身一动不动,枯瘦的双手不停地在被子上搓来搓去,仿佛要拭去身上的痛楚。

岳父把眼光投向门口,听走路的声响,就知道是大女儿来了,妻姐走路带着旋儿,经常是“咚咚”地敲门,原因是又忘带钥匙了。时不时地给岳父带点补品和水果,坐下说话的时候,经常有不适时宜地电话打进来。妻姐在机关工作,手里的事儿多,免不了岳父总要叮嘱两句:“凡事要三思而后行,违反原则的事一定不能做!”

妻在家排行老二,工作上的辛苦,经常与父母诉说,躺在病床上的岳父总是静静地听,有时会宽慰两句:“女儿啊,工作累点苦点算不了什么,像我这样躺在床上有多痛苦啊!凡事都要向好处想。”孩子有时会和妻一起去,祖孙俩有着天然的默契,常常孩子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卧病在床的岳父露出舒心的笑容。

妻弟在北京工作,经常打长途电话回来,询问岳父的病情,听说蟾蜍素对疾病有疗效,马上托人购进了两个月的量。

我如果有段时间没有去,岳父会向妻子问起我,可能是在北京第一次动手术的时候,我去护理的缘故,给岳父留下的印象特别深。所以在北京第二次手术住院期间,岳父经常把别的病人护理家人误认成我,转头问岳母、妻姐和弟:“你们看,这不是二女婿吗?怎么来了也不过来啊。”

岳父始终把我当儿子一样看待,我不喜欢面食,在岳父家吃饭的时候,一定是单独给我留了米饭的。孩子奶奶去世早,我工作忙的时候,孩子就丢在岳父母家里。小家伙在外公外婆家里,经常大闹天空,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的。岳父也不生气,还对我说爱动的孩子将来才有出息。

2010年4月,岳父便血到医院检查,县医院只是给出了肠炎的诊断结果。好在北京工作的妻弟及时赶了回来,当机立断地带岳父去了北京。诊断的结果无异于晴天霹雳,岳父已是直肠癌中期。第一次手术在北京朝阳医院进行,妻弟一个人从联系医院到办理手术全包了下来。只是在手术的当天给我们打来了电话,我和岳母星夜乘车赶了过去,到北京朝阳医院的时候,岳父的手术已经结束了,躺在病床上的岳父全身插满了管子,脸色惨淡,努力地朝我们笑了笑。

在一旁的妻弟两夜都没合眼了,眼睛通红,同病房的病友们劝妻弟:“快去上班吧,你妈和姐夫来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妻弟把所有的医护注意事项详细地和我说了一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医院。近两周的护理主要是我和妻弟轮流进行的,好在岳父术后恢复得也快,医生说如果术后三年不复发的话,就不会有事了。

妻弟坚持让岳父留在北京,可随时复查。但岳父思乡心切,还是回了家。由于有些药县城里抓不到,岳父有时怕麻烦,就省略不吃了,导致了疾病的二次复发。虽然在北京又动了二次手术,但岳父知道自己这次是过不去了,2013年春节刚过,就吵着要从北京回来,妻弟流着泪挽留,岳父表情凄然:“儿啊!你愿意让我客死他乡吗?”最后不得已从医院跑了出来,非要看见回乡的车票,才肯吃药挂水。

岳父回来后,身体像一艘破败的旧船,虽然期待着侥幸躲过风浪的冲击,却冥冥之中注定了衰落的结果。七月,岳父去世了,这既突然又在意料之中,岳父走时是平静的,没留下一句话。我听到消息后马上赶了过去,妻子哭成了泪人。这世上有太多的等待,唯有等待一个亲人的离去是令人最受折磨却是最无奈的事,眼睁睁地看着岳父血脉耗尽,我们却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等待着看着岳父气息从有到无,等待着岳父的眼光的逐渐暗淡。其实大家的心里和我一样,都在反复地安慰自己,认为这一切都是假象。我曾想岳父不会这样轻易走的,但事实上岳父真的走了,灵魂去了遥远的天堂,但也终于可以远离病痛的折磨了。

岳父的墓就安在县城边上的公墓里,七月的天很毒,晒得路面仿佛起了雾。下葬的时候,岳父远在老家的侄子们都赶了过来。也许冰凉石板一合上,岳父就永远地搁在地里了。

突然一个侄子“哇”的哭了起来:“五爷啊,以前侄子们困难的时候,每次进城,在您那儿总会弄口吃的。”说着从身上取出了一个布袋,里面是刚刚收割碾好的麦穗,他顺着岳父的墓坑撒了一遍。“今天啊,侄子把家里刚收的麦子给您送来了,你一定要吃一口再上路啊!”嘤嘤的哭声在送葬的人群中蔓延,继而形成了嚎啕大哭的声浪。火盆里的纸钱跳跃着、飞舞着,一股青烟直冲向天空。

泪眼朦胧,在这麦香遍野的日子里,一杯新土,掩埋了逝去的灵魂。但掩埋不去的是亲人无尽的思念。在每一轮斜阳西坠的时刻,在每一个凉风袅袅的傍晚,我们总会不时地想到岳父,想到岳父身着戎装的英姿,想到岳父怀抱小外孙的快乐神情。

龙应台在《目送》中的写到:“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我们挽留不住岳父前往天堂的脚步,但岳父把爱留下了,那是我们一辈子用之不完的财富。

(原创作者:谢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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