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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花果园

母亲以房子为圆心,用铁锹、犁耙为作图工具,层层铺展,分别用花草、蔬菜、果木画了一个规则的圆。这是母亲的花果园。母亲采用的是现实主义手法,颜色丝毫没有夸张,依照季节为经线,变幻着春天的粉、红,夏天的绿,秋天的黄。在母亲看来,这个图案是成功的。赭黄的沙滩,母亲的梦想功德圆满。

这个田园风情的果园,是母亲以实物的形式对自己梦想的诉说。

或许,在母亲看来,她的往事是不能提起或者是完全空白的。母亲对自己的往事守口如瓶,只字不提。在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里,她从来不讲述自己的过去。这更增加了我对母亲的好奇和窥探。从母亲隐隐的心绪中,我读出了在那些时光深处,深埋着母亲的遗憾。我以逻辑推理的方法从现在开始,将这些无序的猜测和对母亲过去的虚构,采用倒叙的方式,还有后现代的拼接、解构,再加上偶尔的、零星的,在母亲极度高兴或者是极度悲伤的时候,短暂流露出的情绪中捕获出她对昔日时光的埋怨情绪,构想了五十年前母亲的梦想。

每个女孩子在自己的心里都会勾勒出一个婉约、瑰丽的梦,这是女孩子的天性。我想,在那么一个风清云淡的早晨,母亲挎着篮子,走过自家的菜垄,她想做一顿丰盛的早餐。当然,蔬菜是必须的,水果是必备的。而当她来到菜地里,她的愿望是空的,除了白菜便是白菜,母亲心里掠过轻轻的叹息。她一定在责怪她的母亲-----我的姥姥,因为那时候连年闹饥荒,姥姥不得不做出决定,将自家所有的地都种上麦子。在姥姥的思想意识里,主食,也就是面和米是必须的,而菜和瓜果都是奢侈的,是吃饱了以后可有可无的。所以本该留给花果树、蔬菜的土地,姥姥统统种上了麦子。

母亲只能望地叹息。

月朗星疏的夜晚,对着嫦娥玉树,母亲忽然有了一个明媚的愿望。在自家的院子里,开垦出属于自己的菜地。菜园里有白菜、茄子,柿子,西瓜、香瓜等等她喜欢的蔬菜,当然,一个果园也是必须的,栽种桃树、苹果树,梨树、枣树、核桃树,一年四季,可以水果不断。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她的母亲。我的姥姥,当时断然喝斥,认为她的女儿真是不可理喻。她甚至怀疑她的吃野菜啃糠皮馍的女儿,脑神经是不是有了异常,怎么会说出这么不切实际的话来。

于是,母亲花果园的梦想就在姥姥的专断和饥饿里瞬间抹杀了。

但这不表示从此消失。

所有来提亲的,母亲第一句就会问,你家有没有果园?当然,在那个年代,那近乎奢侈的水果园,是富户家里才有的。母亲这一提问,被男方认为她根本不是平常百姓家里过日子的女人,所以,双方在最初就都将对方否定。

她的婚事耽搁到了二十一岁。在那时,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是属于严重的晚婚了。但是,她所处的正好是举国上下提倡婚姻自主的时代,我的说一不二的姥姥在这件事情上,对自己的女儿无可奈何。

终于,我的父亲出现了。他说,只要勤奋,他的土地可以种出任何一种地球上的植物,别说是水果园了。这可能是木讷老实的父亲此生撒的最大的弥天大谎,也或许是那时面对母亲的提问,头脑里的灵光一现,总之,这个回答震撼了母亲,也震撼了我的姥姥。现在我想,这或者就是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

聪明的母亲还亲自实地考察,果然,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正好在自己家门口种了三棵杏树。母亲来得时候,色泽红黄鲜亮、果肉圆润饱满的杏子一树树招摇,一下子就攫住了母亲的心。人都是败给了自己的梦想,她被这简单的假象迷惑了,她答应嫁给我的父亲。

母亲学校的灶堂后面,有一个很大的花果园,是专供教师用的。五彩纷呈的园子里,有一株不同于任何一种可食用的植物。偶尔一天放学,母亲路过果园,看到一枚花朵竞相开放,花朵的颜色是引人注目的深红。在丛丛浓绿的遮蔽下,它越发显得遗世独立,不同凡响。它以这样昂扬的姿态专注自己的开放。它追求每一瓣花所呈现的颜色浓淡,计较每一瓣在整朵花里的姿势以及开放的角度和所起的作用。不仅在开放的态度而且在开放的数量上,要求尽善尽美。它追求那种唯美、古典的温婉却又糅和着浪漫、洒脱不羁的双重气质,因此,一株只开一朵,一朵只开四瓣。

在菜园里,母亲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花,母亲的心被攫住了。浓艳绝美的花朵散发出迷人的,看一眼就振奋、激荡、漫漾联翩思绪的醉人气息。那一刻,母亲的思维发散出奇异的光芒,一个瑰丽旖旎的梦幻从心底缓缓而起,随着花朵的气息漫漫飘逸而去。

它和普通的花朵截然不同。

秋天,黄瓜、西红柿、甜瓜、豆角都呈现了丰满的果实,还有饱满、圆润、鲜亮的桃子、核桃、枣子。而那一朵花仅仅结出一个瘦小的、很不起眼的斑纹明晰的棕褐色硬壳。

母亲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时候,以迅即的速度摘下了那个硬壳。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它,看到了里面白色晶莹的细小颗粒。十二岁的母亲,仰起脖子,张开好奇的馋腻的嘴巴,那些细碎的如针眼一般大小的颗粒全部归拢到母亲的舌尖。她咀嚼的是那样细,那样慢,以致于她无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它不同于桃子的醇厚,不同于杏子的涩甜,更不同于甜瓜的浓香。它带给人的不是味觉上的刺激,而是意象上的升华。母亲的灵魂在物像与幻想中瞬间做了嬗变。她看到了一个不同于凡间的世相:那里没有饥饿,没有贫穷,那里处处花开满园,山明水静,炊烟袅袅,翠鸟啾啾。那简直就是一个神仙境地。

母亲不愿意从那样的幻像中回到现实。

它与普通花果的区别,在于本质的不同,本不是一类的植物却不得不生长在一个园子里。母亲看到了这株花的疼痛。

这是母亲心里埋下的秘密。

等结婚后,母亲才知道,父亲家根本没有土地,或许也就是那几棵杏树。我的爷爷是忠实的天主教徒,每天除了念经就是念经,家务活一概不理,好像《圣经》的诵读,神就完全可以拯救肚皮的干瘪。而事实,远远没有他想得那样乐观,一家人的粮食问题严重拷问着他的灵魂。他每天沉浸在上帝广大无边的慈悲里,但是,现实的贫困却又和他精神的饱满有了严重的冲突。他的神没有拯救他。也没有拯救他这个家。连他自己在诵读经书的时候,咕咕大叫的饥饿的肚皮也一直在和他对立。

在那个年代,为了一点口粮,为了一点土地,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的。据父亲说,他和大伯就像成吉思汗扩张领土一样,历经了艰辛和困苦。不过,武器不一样,成家思汗用的是弯刀、骑兵和武力,他们弟兄俩则用的是尊严,无尽的哀求和几近奴颜婢膝的讨好。

这样得到的土地,怎么能用来种花果园呢?

母亲在父亲艰难获得的土地上,困苦地解决着一家人的温饱问题。当然,随着我们一个个的降生,口粮已经成了艰难度日、被生活煎熬的无计可施的母亲和父亲最大的威胁。这时候,方显出姥姥将所有土地种上麦子的策略无疑是正确的、英明的。在那个时代,我家就靠姥姥麦子的接济挺了过来。我们姊妹几个的身体里,渗透着姥姥麦子的清香。

无数次,我的母亲对着月朗星疏的夜晚,对着明媚风轻的早晨,默想着她心心念念的果园。

也或许是因为这个诱因,性格不合的父母争吵了大半生,直到现在,他们仍然没有停止分分秒秒的争吵。母亲觉得就是因为父亲的那句话改变了她的命运,也就是这句话,使她与她的梦想在微薄收入的田垄间越来越远。

母亲的婚姻船,在这个没有桅杆的大河里岌岌可危。那出自心底的无奈和埋怨是本来就不太可观的婚姻额外的补丁。以至现在,母亲和父亲的对话、交流不适宜心平气和、轻声细语的方式,完全是用白眼和吵闹来完成。但我们都能够感觉到,经过日积月累的岁月磨炼,那谩骂和埋怨里,夹杂着关爱、体谅、理解和一致。我,以及我的哥哥和姐姐,都完全适应了他们这样的表达。当然,在外人看来,这是不可理解的。

也有好多次,母亲在地垄边,在院落的拐角处,种上了豆角、南瓜、香瓜,或者是稀稀落落的果树、杏树。在温饱与梦想之间,母亲踌躇难为、举棋不定。

终于,在政策的允许中,家里分得了自己的田地,还可以自主耕种,这给了母亲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和空间。也就是这时候,母亲所有持家的特质和潜在的管理才能得以展现。她将所有的适宜种庄稼的土地播撒了糜子、荞麦、洋芋、玉米、豆子、胡麻等等的种子。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种上了各色蔬菜。由于水的缺少,数量是少的,仅能维持夏天的供应。果木也是稀有的,各种品种也就一两棵。然而,母亲的合理利用土地和对经济变革的敏感,她很早就懂得到集市上交易。于此,我家在村子里属于少数先富起来的一族。

电视对于人类的视觉神经和思想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母亲在村子里仅有一台电视出现的时候,就给我家买回了黄河牌电视机。现在我依然能够记得,那时候走出去的崇拜、羡慕。

任何事物都具有“二律背反”的特性。母亲身上所具有的预见、胆略,持家的绸缪给自己带来了经济上的丰厚,却也带来了家族里严重的不和谐。

母亲在稍有积蓄而且两个哥哥的年龄迈向成人的时候,着手给我家盖新房子。她把所有的存折拿出来,交给父亲。几天后,父亲运回了大批的松木料方。我家盖起了村子里绝无仅有的松木房子,这在当时还是以杨树、或者是柳树为檩子、为椽的年代,简直就是不敢想象的。母亲用奢华的松木搭建了房子,也搭建起了羡慕、嫉妒、围困、障碍。

在这所松木搭建的气派的房子里,上演了我们家族里无尽的闹剧。经济上富裕起来的木纳老实的父亲和要强不落人后的母亲,却在自己的家里忍受了来自手足的诸多可接受与不可接受的羞辱、打压、指责以及无理取闹。

母亲将这一切深埋在心底。纵使骨子里再有刚性,她依然是一位女性,这样粗线型的情感争斗,使得她的情感溪流日渐干涸,断流。

早已葱茏成荫的花果园难以掩盖母亲心底深深的伤痛。

终于,在我们姐妹四个因为上学、成家接二连三离开母亲身边时,由于心底淤积的伤痛和对子女无尽的想念,母亲患上了大病。

那一年,母亲鼻子旁边有了一个肿块。一贯以牙疼对待的母亲简单地吃了点泻火药,无济于事,而且越发猛长。最后漫延到脸部、眼部。日夜不停的钝痛终于使母亲屈服了,她不能放下自己的花果园,留了父亲在家里,只身一人到了省城。母亲检查的结果令一生经过无数磨难的父亲顿时浑身瘫软:鼻癌。

父亲觉得家里的一半天塌了。这个一生在母亲的影响下没有做过任何主张的男人,根本没有了主张。

我的姥姥,舅舅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一致商定,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倾家荡产。

于是,我的母亲在生死未卜的时候,躺在了手术台上,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于此同时,我的姥姥奔走于神。就在姥姥的那个镇子里,有远近闻名香火不断的城隍阁。姥姥捡了最好的日子,上了最虔诚的香火,她来到天后娘娘神位前,双手合十,深深弓着身子,虔诚地将头碰在了地上。天后娘娘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天后娘娘怎么能认出她呢?因为,她一直恭奉于神,这项功课她做得虔诚而又矢志不渝。神说:你的女儿鼻子上有一团阴霾,需要到她家里看看,才能知道是谁所为。

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姥姥以最高祭神礼仪引领神,到了她的女儿家里。

神看后,说:人脉所致。于是,轻轻弹了弹手指,挥了挥手臂,阴霾不见了。

姥姥追问:是谁?

神说:已经走了,至于是谁,你就不必知道了。这不利于你女儿今后与人相处。

姥姥于是膜拜。送神。归于安静。她在心里无尽的猜测,那个阴霾会是谁呢?当然,她不是神,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于是,我的母亲,出奇的好了。在科学上已经判定了肯定结果的不治之症,母亲却挺了过来。母亲不知道,这是她的母亲请了神,将她身边的阴霾赶走了。

病体康复的母亲,依然难以摆脱心理的阴影。似乎更加深了她对家族的失望,因为,在全村所有乡亲都看望过她病情之后,唯独没有看见我的叔叔和婶婶。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家族的积怨远远超出了对信息、谋略颇有专长的母亲所能预料的范围。

于是,她拼命劳作,一刻不使自己停歇下来,她要用劳动的方式发散、消弭心中积压很深的伤害。烈日当头,母亲经常用手搭棚,望向太阳,望向远方。终于,有一天,她悟出了:参差不齐、五色竞秀的树木才组成了心仪的果园,起起落落疙瘩疙峁的地貌才组成了好看的风景,有多大的叶,就会有多大的阴凉,有多高的峁,就有多陡的路。人世间不也如此,又哪里处处尽显公平彰显美好呢?

这是她从土地上得来的论证,她一直奉为真理。

后来,母亲引为经典,一直用来教导子女,特别是我。

母亲就读于二完小。这是全县有名的学堂。

那一年,母亲十二岁,是上学较晚的大龄生。这源于姥姥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观念。

校园的四周是美丽的花果园,果园里边裹着的是菜园子,菜园子里还种着好看的花。春天,母亲看见粉的桃花,白的杏花,还有浓艳的梨花。夏天,或许是晚春,或许是初夏,园子里有了一股拼了命争相开放的花朵。那些花朵是那样率直、奔放、艳丽,不计后果,无论风雨。我的母亲被那股香气深深的吸引着,被花朵的风姿牵拽着。除了上课时间而外,平时做作业、看书,母亲都来到花果林。母亲不由自主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花的世界,花的海洋。花已经嵌进了她的精神气质。

母亲不知道,她看到的绚烂华美的花叫做罂粟。她吞下去的白色颗粒含有对健康有益的油脂,也对人体构成绝对的麻醉。

她再爱上绝美的花的那一刻,没有意识到,就是因为这份痴爱,引领她走进一生的执着、坚持、磨难以及伤痛。

当然,放学后,她依然要帮着母亲干家务,有时候,她不得不在家务繁杂时放弃上学。母亲的学习是出类拔萃的。一个学期下来,她因为经常帮家务不但没有落下功课,考试成绩反而能够遥遥领先。于是,老师说母亲是一个特例,可以跳级。她一跃跳了一级,再一个学期下来,又越了一级。

母亲在上学的路上看到了曙光。或许她已经在书本里构建了她丰美绝伦的花果园。

而舅舅的高考落榜,对母亲上学的路是一个一锤定音的致命打击。她的命运由舅舅发生了改写。在姥姥的观念里,女孩子认识几个字就足够了。读得书再多,也还是免不去嫁人、生孩子、做家务的程式,那么,一个女孩子将过多时间放在学校里,简直就是浪费。况且,光宗耀祖是男人的使命,那么,她唯一的儿子都落榜了,女儿上学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光复门第备选答案中,姥姥有两个答案,儿子或者女儿,或者是只有儿子一个答案。女儿根本就排在答案之外。而我的母亲,还在花果园里做着自己瑰丽的梦想。此时的她,不但为眼前有着的罂粟的花果园着迷,而且已经能够用钢笔在白纸黑字的书本里设想、规划着她的花果园。书本的光亮带领母亲欣喜向前,欲罢不能。或许,她的花果园已经在书纸上有了雏形。

而我的姥姥,喝止了她,让她在原地止步,并一寸寸将这个梦想在她的心中熄灭、挖除。

书本里的梦想熄灭了,她依然以现实的脚步完满着她的梦。

这追寻的脚步里,包括了她的子女。

母亲一生最痛心的事情就是因为生计从学校里将我的姐姐拉回,就像她的母亲将她拉回一样。而我的姐姐当时和她当年一样,成绩也是出奇的好。甚至,她心底这双重的痛超过了我的姐姐。因此,她觉得姐姐是她果园里亲自砍下的一棵树,不是因为这棵树涨势不好,而是,树木太稠密了,影响了互相的成长。这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和愧疚。尽管她穷尽一生弥补这个遗憾,而她最终发现,这个遗憾就像是她自己当年的遗憾一样,根本无法弥补。

所以,母亲格外关照姐姐,即使现在,姐姐已经四十多岁,在她的眼里,母亲觉得姐姐依然就是九岁时的样子。

她忘不了姐姐从学校回来时的沮丧、无奈和疼痛,这一幕永久定格在了她的心中。当年,她的那个转身,使她走向了书本的反面。而姐姐的辍学,也使姐姐走向了书本的反面,走进了枯涩的现实,走进了旷日持久的在土地上建立果园的过程。而母亲不知道,仅上过一百天学的姐姐是否也在心里用白纸黑字构筑过那个瑰丽的花果梦?

她只知道,不用文字而是在土地上构筑花果园的过程是那样的漫长,从春到秋,从夏到冬。历经冷暖、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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