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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公

一根乌黑发亮的竹质拐棍。夏天,上身赤裸,下身是一件黄不拉几的大短裤;冬天,上身是一件永远没有外罩的旧式浅绿色的军棉袄,可能是某一年上面救济来的。下身是一条黑不溜秋的单裤皮,寒风一吹,伴随着上下牙齿咯咯的声音,单裤皮破旗一样哗哗作响。

这就是瞎公,困窘而简单。但他那有节奏的、拐棍敲击石板路的笃笃声响彻了我整个童年。瞎公一家三口:一个同样双目失明的老娘,一个半痴半癫的弟弟。一家人住在两间用土筑起来的茅棚里,我们本地称之为“土巴墙”。儿时我等一伙伢崽经常溜进瞎公的屋里玩耍。屋内简单且凌乱,但我们喜欢这里!究其原因有这几个:一是在这里我们可以无所顾忌,上天入地,翻箱倒柜。二是瞎公这儿间或有东西吃,如细红枣、黄花梨、蜂蜜等。三是瞎公有唱不完的山歌。

瞎公的茅屋边有两棵遮天蔽日的大梨树,一棵是黄皮梨,一棵是青皮梨。两棵树都有农家用的水桶那样大;还有一棵是枣树,它立于茅屋的右前方,石板路旁边。一到春天,梨树满身雪白,招来蜂飞蝶舞。枣树的花细小,俏姑娘似的,羞羞答答地默绽着,全没有梨花那样铺天盖地、泼辣奔放。这时候,瞎公家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五六个细伢崽,男孩女孩,穿开裆裤的,穿破裆裤的,叽叽喳喳,像出笼的小鸟,在瞎公家闹腾个不停。瞎公立于门边,满脸灿烂。他拄着拐棍,眼睛朝上眨巴着说:“死鬼崽!小心小心。细花,大宝,黑姑,东逗,还有狗崽。咦?怎么?米鳅没来啊?”米鳅是我,我正趴在梨树丫上下不来了呢!瞎公几步向前,伸出大手,把我从树上托了下来。瞎公一脸的嗔怪,满口的怜爱......

我从来就认为瞎公是我家的亲戚。其实不然。他和我祖父仅是同辈份,早已脱了五伏。但是瞎公的宽厚仁慈、多才多艺早已把我们一颗颗天真无邪的心拢在了一起。

最吸引我们的就是瞎公的山歌了。在我的印象里,他的山歌多如牛毛,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其中有一首是讲一个人困于深山老林的地洞里数日,被山中一头百年老鹿用角挽藤救起。劫后余生的他不但不报恩,反而带领一群猎人来追狩这头老鹿......

鹿在山中五百年

人在洞中叫可怜

口咬葛藤角挽起

恩将仇报在眼前

这首山歌教会了我们应该怎样感恩。儿时的我们总是爱憎分明,总是对山歌中那个被老鹿救起的人恨之入骨,真想啐他一口、而后跺上他几脚以泄心中不平。瞎公经常教育我们:做人要懂得感恩,羔羊有跪乳之恩、乌鸦有反哺之情、饮水要思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时瞎公坐在梨树下的一个石墩上,几个小孩围圈而坐,个个托着下巴,眨巴着乌黑贼亮的眼睛。一般是瞎公先唱一遍,曲调高亢有力,节奏时缓时急,或如钟鼓激越,或似山河呜鸣......我们跟着他的节拍,嘴唇微动,念念有词。但我们全不懂他的意思,只是被他那种情绪所感染。然后我们求着他讲意思。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触所谓的“文学”吧,它让我心灵悸动、美好、而后痴迷;它亦让我懂得原来人世间还有一种这样的东西,叫人身心愉悦、妙不可言!这种在赣北幕阜山区流传了几千年的山歌、它原本是人们在集体劳动时,由一人执鼓、另一人引歌、群人附和的、用于劳动时助兴、休息时解乏的民间艺术样式,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却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大概“文学”的种子就在那时埋下的吧。

还有一首是《望情郎》:

一把扇子二面黄

两边住着姐和郎

郎在这边瞧着姐

姐在那边望着郎

两人只隔一张纸哟......

这是一首爱情诗歌,语言简单朴素,但感情真挚,意境深远,余味悠长。每每唱这首歌时,瞎公都要站起来,眼朝远方,迷蒙而深邃。时而低吟浅唱,如行云流水,时而重叹长诉,如子夜洞箫。此时,我看见一颗大而透明的液体在瞎公浑浊的眼角久停不落......此情此景,我们面面相觑,哀婉之情,油然而生。

听老辈讲,瞎公年轻时和一个姑娘好过。那姑娘是邻村的,叫翠花。翠花白白净净的,很好看。她不嫌瞎公眼瞎,经常跑来与瞎公幽会。那时候小小的村落里,常常弥漫着瞎公如泣如诉的山歌。初春的梨树下,一对青年倚树而立,互诉衷肠。温婉的山歌和着繁花纷纷、扑簌簌融进姑娘的心里。瞎公抚摸着姑娘的头发说:“翠花,你看中了我哪儿啊?”翠花娇羞的说:“你的人品和你的山歌。”瞎公幸福得流下了眼泪。那段时间,翠花把瞎公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昏暗的茅草屋里顿时充满了温馨的阳光。可是好景不长,在一个凄凉的黄昏,翠花的家人像王母娘娘抓七仙女一样把翠花掳了去。从此就一去不返,杳无消息。那段时间,瞎公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一地的残花上是雕塑一样的瞎公,是瞎公喉咙里流淌出来的让人恻隐的、如困兽般的哀婉之音......

后来瞎公一直未娶。我不知道,瞎公是因为心里只有翠花而容不下别人,还是因为他上有一个风烛残年的瞎眼娘,下有一个呆头呆脑的弟弟而不愿成为别人的累赘使然。反正从此之后村里人再也没听到过他触及婚姻之事。很难想象,一个正值壮年的鳏夫是怎样备受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心理需求的煎熬!虽然看不见这个世界,但他的心里是敞亮敞亮的啊!我想,他心里一定也有风花雪月,也有小桥流水,也有俏姑佳人.....

他又唱起了《姻缘歌》。

苋菜崽

满地铺

打锣打鼓嫁细姑

嫁的细姑命又药(药:方言、苦的意思)

嫁的老公又拐脚

上山要人牵

下山要人驮

过路大哥莫笑我

头世姻缘不耐何

据说后来翠花远嫁他乡,与一个上了年纪的卖广锅的人结了婚。翠花的家人贪财,那个卖广锅的人用20元钱和一口广锅就把 翠花带走了。开初翠花哭了许久就是不从,可是有何办法?父母之命就像一道符咒把翠花的意志彻底摧垮!然而翠花终究命苦,在她生下两男一女后,他的男人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一条腿......这个苦命的女人啊!翠花的故事传回家乡后,瞎公没有怨恨,更多的只有同情和牵挂。据说有一次瞎公托人捎了几瓶蜜和一袋黄花梨给千里之外的翠花,不知翠花接到东西之后是何反应?我想瞎公的这首《姻缘歌》可能就是唱给翠花听的吧?在那个时代,包办婚姻摧残了多少花一般的爱情啊!

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我求学、工作、结婚、生子,瞎公的印象似乎慢慢在我的心里淡化。前年回家,妈妈对我说:瞎公病了,病得很重!他是在把他的老娘入土为安之后生病的。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瞎公的床前。一切依旧:破凳、破椅、冷锅冷灶。不同的是,灰黑的矮桌上少了一幅碗筷。瞎公老了!胡子拉渣、头发花白蓬乱。我西装革履立于他的床前。一种酸涩盈于我的心间。瞎公慌忙艰难地坐起来,叫了我一声米鳅。我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这是一个被社会遗忘的人啊!几十年了,我似乎觉得他从来没换过新衣服!但此时,我始终未在他脸上读出什么怨恨和不满。他说:“米鳅啊!你总是每年拿钱周济我,我不当啊!我没生你养你,却受此恩典,我有愧啊!”我说:“快别这样说了!你在我儿时对我多好!给我梨吃,还有枣、蜜。更有......山歌......它让我受益终生啊!”那天我在瞎公的床前站了一个多小时,瞎公坚决不让我坐在床沿,说怕弄脏了我的干净裤子!

又一次回家,妈妈对我说,瞎公去了!同时妈妈拿出了用手绢包好的两千多元钱给我,说这是我这几年周济瞎公的,他一分未动!瞎公临死的时候反复叮嘱我妈:一定要替我谢谢你儿子!米鳅是个好崽里,将来有出息......

我无语!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说的居然是一句这样的话!他没有怨恨,似乎也没遗憾。却始终没忘记我这一点点不足挂齿的“恩惠”。我猛然忆起,瞎公一生自食其力,栽禾打谷,揭瓦盖房;整畦种菜,养蜂割蜜;放羊养猪,植桑养蚕,样样不亚于一个明眼人。他很少接受邻里的照顾,有时确实推卸不脱,他总是“初一拜年,初二还礼。”瞎公养的蜜很少卖,一到花儿飘香的时节,村子里几乎家家都可尝到他的甜蜜......“君子不受嗟来之食”。瞎公不知可否算得上君子?但最起码也可称为“有骨气”的人吧。想想看,我们所生存的这个环境,有多少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有多少利欲熏心、巧取豪夺;有多少工于心计、见利忘义!与之相比,瞎公斯人,人间净土矣!

来到瞎公家,两间茅草屋只剩下一间,另一间已经倒塌。两棵梨树全已死去,浑身爬满绿藤。那棵枣树也似乎奄奄一息,全没有了往日的生气。放眼伫立,野草丛生,满目凄凉......这记录着我儿时欢乐和足迹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叫人伤感、怅惘......

一个微如尘埃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像一首歌,在无人的舞台,寂然而逝。但瞎公的灵魂,如他的山歌,会永远在我的心头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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