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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二十年祭

(十)

人的一生有很多误区,人很难走出这种误区。

人常后悔,人生却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吃。

天道有常,天道从来就不与人为善!

高考过去二十年了,我写上这篇文章,作为对改变我这一生命运的过去了二十年的高考的祭奠,我有许多话要去说,我又无法去说透。

我一生有三个情结,又是三个死结。一个是恋父情结,一个是恋人情结,一个是恋书情结。

我父亲在人世间只活了四十七年,他死得很惨。我曾经说过,他是带着一肚子遗憾和满脑壳天问离开这个世界的。我不是为他患下恶性肿瘤而痛苦,疾病对人类的折磨从来就是公平的,说不定我将来也会死于非命或者恶疾,说不定我死的时候比我父亲还要年轻,这是毫不足怪的,因此,我毫不惋惜。

我是恨我的祖父母,他们为什么不送我的父亲多读书。

我是恨我的二祖父母,他们为什么要将我的父亲束缚在土地上。一九五0年代,父亲有几次机会走出铜盆冲,都是二祖父母硬要将他捆在自己的膝下,不许他离开家门。铜盆冲那时节走出去一批人,他们没一个是比得上我父亲的。如果我的父亲也走出去了,他是最有前途的一个,他的天赋最好,文化最高。

我同时也恨我父亲,父亲生性胆怯怕事,他脾性暴躁,如狮如虎,在家里狮吼虎嚎,在外面却软弱如羔羊。我无法相信一个人如何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我从一九六0年代记事起,就十四年如一日地和两重性格的父亲生活在一起。如果说峣峣者易折,可是柔弱如柳的父亲为什么在社会上再三再四地折翅呢?

父亲身躯伟岸,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父亲聪明,有极高的天赋,父亲正直,很少有卑劣的行为,他本来可以配有更好的命运,可是上天给他的是最坏的命运,父亲唯一值得骄傲的是他的遗世子女中没有一个夭折的。

父亲去世时,中国社会还是一天乌云,满眼漆黑,红太阳对我们这些人还不曾露一丝曙色。但是,父亲在临终前却是认认真真再三再四叮嘱我们兄弟,要听共产党的话,跟共产党走,父亲不但不是共产党员,还经常挨共产党的皮鞭子,这罪恶的鞭子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抽打父亲,父亲临死都毫无怨悔,好像是西天的佛一样,大彻大悟了。共产党毫无道理地不原谅他,他却毫无道理地百分之百地原谅了共产党,这些现在听来犹如天方夜谭的事情在当年却真真切切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

我不能摆脱恋父情结,是因为我始终觉得我父亲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人,可是,没有人造就他,他周围的人都在压迫他,他自己也乐于接受压迫,他一生一世便是干最卑微的连神经病人和傻瓜都可以干的区区小事,以至他操练得可以一肩挑起三百斤。又因为我父亲一生与贫困紧紧结缘,他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没有穿过一件好衣,没有歇过一天工,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苦难与人类与生俱来,这一点我懂,但是这苦难应该主要是指精神。父亲幼年跟划为地主的祖父、少年跟划为富农的二祖父过了二十二年,他的前二十二年和后二十五年生活并无差别就让人不可思议了。还因为我父亲有许多应该在他手里办的家政大事,他却一件也没有办成而感到无限遗憾。勤于筹划,善动脑筋的父亲是永远不能在阴曹地府闭上眼睛的。

我自小就喜欢和父亲顶牛对着干,并不是父亲最喜爱的孩子。可是,自从父亲死去之后,我便不能摆脱恋父情结。我后来的所作所为,包括参加高考走出家门,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要去为父亲争一口气,我不能辱没父亲的名字。

至于恋人情结,我是说过很多话的,也是写过很多文字的。但是,我无法闭住我的嘴巴,也无法停下我的笔,无法忘记我少年时代的初恋情人。

一个男人在少年时代爱上一个小姑娘,后来这个小姑娘又长成大姑娘,她没有嫁给在少年时代就爱上她的男人。不知这种事情对于别的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影响,在我,只要我还没有进入坟墓,不管这个地球是洪浪滔天大地震塌,还是火山大面积喷发,我就无法摆脱旧日的恋人,我的恋人情结和恋父情结同样根深蒂固,无人可以动摇它。

如果是我的单相思,如果是当年那个小姑娘确实是不爱我,那么,我的恋人情结就不会系得那么死的,我还可以创造条件摆脱这个情结。

问题是当年这个小姑娘从一认识我起也就开始喜欢上了我,通过几年的交往也爱上了我。一个天生丽质的姑娘能够在那个人分五等衣分三色的年代爱上我,就完全值得我为她去牺牲一切,就完全值得我去爱她一生。不管她后来做了谁的妻子,也不管我后来娶了谁做妻子。

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们两人在一起是那么的快乐和有趣,关系是那么的和谐融洽,天地混一。问题是我们分离了二十几年,而我们的心却还没有真正分离过,我们在精神上还无法真正分离。许多人相信人生可以有多次爱情,一次不成功便有第二次,二次不成功便有第三次,我也曾经相信过这一点。但是,生活很快就给我拨正了航向,不惨水分的爱情,人生只可能有一次或者一次也没有,人生无法走进第二条爱情河,你如果感觉到你走入了第二条爱情河,那么,这必然是一条季节性河流。

我少年时代的初恋情人最终做了别人的新娘,她没有嫁给我,我从来就没有埋怨过她,因为这不是她的错。

我后来的所作所为,包括屡次参加高考,便是与我的恋人情结有着渊源关系的。我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同时也要为爱我的姑娘争一口气。我要让自己的行动向全社会证明,我有爱人的权利,也有被爱的权利。我还要证明,小姑年爱我并不是她不懂事,并不是她的过错,是反对我们的人错了。

至于恋书情结,由于本文大多写关于书的故事,我就不再赘述了。

我的三个情结就是我人生的三个误区,至今我都还无法走出这个误区。

恋父情结和恋人情结使得我非常看重亲情和感情,血缘亲人的生老病死,贫富有无,子息前程等诸多琐事,常萦系于怀。我常常说我是做人梯工作的,给社会做人梯工作,也给家族做人梯工作,这是其一。其二,人生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同性之间是很难找到的,我就感觉到在同性中,真正知根知底和我说得来的也就我小弟一个人,异性同我说得来的也就是我的初恋情人,这两个人可以算终生知己。时段性的朋友当然是有的,这些人做不了终生知己,无怪乎有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或者说“人生得一知己,可以不恨”。不管如何,不管什么样的朋友真诚地对待过我,帮助过我,我是很难忘记的。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就这么看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

恋书情结给我带来的恶果更大,走不出书斋,走不出理论框架,走不出清谈玄论,不重视实践,不重视身体力行便是恶果之一;另外,为人处世办事不知道通权达变,不去委曲求全,不去为五斗米折腰,一味地照书里的话去做,便不合时世流俗,许多人当面称赞我却在背后捅刀子,我明知道却不思改进,依然我行我素。

更为重要的是我不能更好地认识自我,狂妄自大,傲视万物,志大才疏,夸下的海口又因为才能不足而无法实现,撞到南墙也不知回头。我捕捉的目标太多却又抓不住任何一个猎物,乃至奋斗几十年,依然两手空空。

我常常沉浸在下面一些假想之中:

假如我读了一个初中,一九七七年我就考出去了,绝对不是读师范学校。

假如我早年量才而行,放弃学经济学,我应该在一九七八年就去读湖大或者湖师大之类的大学了。

假如我的数学天赋要高一些,一九七八年我依然可以读复旦武大之类的名牌大学,出来干大事业。

我应该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受到这种教育。我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学梦,最终还是与任何一所大学无缘。现在我虽然也有一纸湖南省教育学院的文凭,连我自己都轻视这类狗屁似的毕业证书,遑论他人。

我现在已经在秀水中学主政十年了,我把秀水中学办成了岳阳县最好的农村中学,就是在湖南省,我治下的秀水中学也是名副其实的一流农村中学,我却还在说,我根本就不爱教育这个行业,我并没有打算做一辈子的教书匠。

这一切的一切该如何说啊!

如果没有当年的高考,我也许老死在铜盆冲。

如果没有当年的高考,舅表妹很可能是先做了我的妻子,然后被我抛弃。我不配有更好的命运,早就应该流落他乡了,或者我已经是一个富翁,或者我是一个乞丐。

真是说不完道不清的高考!

(2011年录入时后记)前几年,在一个电视节目中看到一个访谈,好像是一个北大的教授在谈他的高考。他也是一九七七年参加高考的,和我一样,也是数学考了0分,可是,他的命好,被录取在北大读历史系。

当时我惊呆了,这就是我们两人眼光的比较,不同的眼光带来两种不同的命运,他走对了路,一步登天;我走错了路,屡受折磨,一直在社会底层挣扎。

我们两人的数学同为0分,他的总分也许不如我的总分高,他却在一九七七年就录取了北大,我却连考三年,最后才上了一个师范学校。

他现在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北大历史系教授,他也许付出了极为艰辛的努力;我现在是一个中学高级教师,我付出了一个常人三倍的努力,才使我的秀水中学腾飞起来。现在,我离开秀水中学八年了,它又衰败下去了,今年下半年,它还要从秀水的历史上消失,要并入镇中学,我过去的努力全化作了泡影。

我又想,倘若我一九七七年就考出去了,我就不会在本县工作了,一九九九年我患癌症就不会知道林州市还有一个国家食管癌防治基地,我就早已经死去了。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呀!

这就是我的命运,冥冥中天所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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