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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回故乡

总有朋友问起,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似乎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问的人,也未见得认真,或许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而这,却每每牵引我的思绪到一个昏暗的角落,令我郁郁寡欢,隐约的痛感泛起。

上次回国,是四年前的夏天。飞机飞到北京,再辗转回济南。那是一次非常不愉快的回乡之旅,在尚未启程之时,已流露出暗色的调子。

不同于一般旅美者,那不是拿到绿卡后的衣锦还乡。我要接女儿,卖房子;要见公婆,回原来的单位处理人事关系。所以,五个星期的日程,听起来不短,实际却是十分紧张。我没有通知任何朋友,连母亲,也是思衬半天,最后才告诉她。

离别几年,济南变化很大,变得新鲜了,也变得陌生了。坐在出租车上,告诉司机师傅我是远归的游子,师傅热情地跟我聊起新开的道路和新盖的高楼。

我借用司机师傅的手机给母亲家打了电话,母亲大声地说,到了吗?到哪里了?我告诉你坐几路公共汽车!——我的一辈子做小学老师的母亲,就是这么直爽简单,又粗心大意。我是横过太平洋,一个人拖着两个大箱子,经过了近40个小时的颠簸回到家乡。没有人接机,没有人帮忙提行李,母亲大人竟然想出主意叫我坐公交车回家。

好在我了解自己的母亲,她有一副热心肠,都奉献给她的学生了。分给我的,不及万一。就算退休了,也已成为习惯。也许在她心里,我这个闺女一向独立能干,从不要求,只管付出,她老人家就认为我理所应当能够搞定一切,连亲情也不需要吧。

我苦笑一下,把手机还给师傅。幸好弟弟在家,没有麻烦人家搬行李到三楼。我给了司机师傅双份的车钱,道别。父亲在门内站着,像是在等我,也像是在等弟弟。苍白的头发让他看上去老了许多,也胖了一些,显得有点臃肿。其实那时候他还不到70岁。我有几分激动,展开两臂想给他一个拥抱。可是,父亲只是站着,没有回应。我忽然觉得冷,眼泪照例退了下去。

没变,什么都没变。时间和空间都没能在我和父母家人中间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我还是我,他们还是他们。

第二天,我带女儿回到南郊要卖的那套房子里,我们母女将在那里再度一段短暂的时光。那里曾经是我们自己的家,是我和女儿相依为命的地方,是幼小的女儿跟着我经过无数次的搬家迁移,颠沛流离,最终安居的地方。

故此,那个房子对我有着极为深长的意义,一定程度上,承载了家和故乡两个概念。在那里居住的几年,是我和女儿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日子。那里,我们是主人。没有寄人篱下的凄惶,没有漂泊动荡的恐惧。不必看人脸色,不怕遭人嫌弃,那是我们温暖的小窝。

我擦拭着台子上的尘土,感受到岁月留下的伤痕。书柜里一排排的书,有的我读过,有的没读过,都是青春的记忆。脚下厚实绵软的地毯悄无声息,立在墙角的钢琴沉默无语。打开衣橱,满满当当全是我的衣服;还有镜框里我旧日的照片……

夏日的济南,常常有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最后的几天,似乎暴雨更多。我夜不能寐。回忆像黑夜里汹涌的雨水,从天上倾泻下来,倾泻下来。大片大片,一点一滴。女儿像小时候一样,贴着我睡得香甜。电闪雷鸣中,我默默向我曾经的小窝告别。这里的一切,都要变了。很快,新的主人就要住进来。这里不再属于我。

想到从此以后,再到这个城市,竟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想到自己在故乡要变成个匆匆过客,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几个星期飞快过去。就在我把所有要办的事办妥,准备回美国的时候,一个小时候的同学不知怎么知道了我在济南的消息,她执意要请众同学为我送行。在我离开济南之前的那个晚上,她神速召集起十几个同学,仓促中为我饯行,给我留下济南之行最温暖最美好的记忆。

翌日凌晨,还是他们,派同学代表开车把我们娘俩儿送到机场。我们的家人,没有一个露面。朋友们体谅我,关爱我,他们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说。

这几年,我心如止水,不提故乡。回乡两个字,更是刻意躲避。回去,为什么?理由先?还有什么好牵挂?故乡的一切,早已被我包装在硬壳中,尘封在历史里,埋葬在坟墓里。

我一直就这么想着,硬着,倔着,不怀念,也不留恋。

前天,有个旧友给我发来一封电邮,说她就要离开青岛回济南过年了。济南的家里没有网,她不能与我联系,于是,早一点给我拜个年。突然间,有一种久违了的情感泉水般喷涌出来,把与我与她与济南所有相关的记忆都给唤醒了,那些温馨的岁月呵!

恍惚中,我觉得我好像是想家了。虽然我不再有家在那里。但还是想了。那股泛滥的情绪强烈地冲撞着我,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叫停,它却不肯停。就像无意中踩到一颗地雷,爆炸力没法估计。这叫我痛苦。明明是个伤心之地,为什么还要想呢?我动用理性的开关,闪回那些令人厌恶的画面,不灵。后来,我索性不再控制它,就随它泛滥去吧。

我不能矢口否认有那么个地方,在我生命里。我生在那儿。它存在着,牵连着,与我难以分割。虽然有很多痛,虽然我绝不说爱它。可是,爱与痛交加的情感早就渗透在我的血液里,沉淀在我的土壤中,抹杀不掉。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几十年的旧伤新伤叠起来,痛里有恨,恨里有爱,爱中有怨。要说人世间的复杂,最复杂莫过于人类的情感。

此时,如果有人问,什么时候回去?我仍然会说,这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也许三年两年,也许十年八年,也许永不。

可是,我却分明想念着它。想念着那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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