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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抛光车间

回旋在抛光车间里的,是一种呛人的干燥味。空气夹杂着飞舞的细微粉尘,和着嗡嗡的机器轰鸣声。整个车间像一节沉闷的货车车厢,在固定的轨道上无休无止地行驶下去。

每天八点之前的几分钟,抛光工人就已全都坐在了抛光机械前,戴上口罩和手套,围上围裙。等八点的上班铃响起的一刻,开启机器。一天的作业就此开始。

在这家专业生产眼镜框架的小工厂里,抛光部门肩负着生产方面较大的责任。抛光工人们要耐心地,认真地把每一副镜框打磨得光滑,平整,而且要有亮度。往往是一副已经进入包装这一道最后工序的产品,却还要拿到抛光部去返工。有时只是因为镜身有点灰暗,不够光亮。就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我也常被我的上司训话。说检货的时候要严格一点,认真一点,再认真一点。不要整天做事都是这样马马虎虎。他总是说,“不要以混日子的态度来这里工作。”这一年,我十七岁。这是我到南方沿海打工的第一年。也是我打工生涯的第一份工作。

我的上司是一个圆脸细眼的中年男人。对部门员工严厉非常。

那时我是在厂里的品质部门。我本来是包装部的品质检查员,但抛光部的一个员工辞职走了,厂里暂时还没招到新员工,所以调派我和另一个品检员一起,被分配到抛光车间,负责检查抛光部的生产质量。

记得刚进入车间的头几天,看见抛光工人双手拿着镜框,在飞速转动的布轮上来回磨擦,我都暗暗地为他们捏了一把汗。他们的双手几乎是挨着转动着的布轮。但他们的双手转换得也是非常的快。是一种娴熟。后来我知道,车间里所有抛光工人都是先培训再上岗。因为是属于较危险的工作岗位。任何一种手工作业都可以熟能生巧。

一副眼镜框架在抛光车间要经过好几道繁琐的工序。用沙粉粗磨,可以先把产品身上的麻点和凹点打磨平整。用黄蜡细磨,可以把产品打磨得顺滑。最后用紫蜡或红白蜡抛光时,产品就真正焕发出锃亮。再经过包装,产品就可以摆上豪华的超市橱窗,标出价钱售卖。

沙粉打磨的工序较为辛苦。把沙粉倒在方形的塑料盆里,放入适量的水,搅拌均匀,然后用灰刀铲起来,刷在飞速旋转的布轮上。一两分钟刷一次,以保证布轮的湿润,不然产品就会被烧焦,成为不良品。水泥浆一样的沙粉,在挨着转动着的布轮的一瞬,湿沙四处飞溅。湿的泥沙溅落在抽风管道里,以及操作工人的脸上,衣服上。溅进眼睛里也是常有的事。但伤害性不大。

用黄蜡打磨的工序会轻松一些。只需要用一块肥皂状大小的蜡,用力往布轮上擦拭。产生出的灰尘也较细微,但对身体的危害性却很大。这也是所有打磨工人都要戴口罩的原因。

打磨工人在上班时间是不允许打瞌睡的。甚至有困意也不行。有一次,一个员工也许因为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的缘故,在机台前眯着眼睛睡觉,一不留神,鼻子撞在了飞速旋转着的布轮上。半个鼻子在一瞬间说没了就没有了。他惊慌地用手一抹,半张脸都是血。此时每位工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操作,并没有人看见他的异样。只有我正好拿着一副不良品去给一位作业员返工,经过他身边时正好一眼看到了满脸血色的他。我惊叫着急忙跑去叫来抛光部课长。很快,厂里的司机把他送往附近的工业区诊所包扎。接下来是厂领导紧急召集全体抛光车间的员工开会。会上抛光课长被厂长和经理不分青红皂白的臭骂一顿。全体抛光车间的员工都被严加警告:如果谁再出现这种本来可以避免的工伤事故,一律开除。不得异议。

这算是血淋淋的教训。车间里到处都张贴着安全生产的宣传画。一切都要以人为本。想来都不全是空话。但如果工厂里因为货期紧迫,晚上需要加班加点,又如何保证工人有足够的时间休息。员工们又怎么会有良好的精神面对高强度的劳作。一切都表明看似健全的制度,从来都只是在不断的完善之中。在这个过程里,肯定是要有人受伤害的。这是代价。无法逃避。只有小心行走。

在抛光车间上班的时日久了,渐渐地我也对抛光机熟悉起来。在检查产品的过程中,一些简单的不良问题,我也可以到空置的机器上自己动手返工。久而久之,我发现用来辅助打磨抛光的白蜡和紫蜡,挥散出来的细微粉尘如果沾在裸露的皮肤上,会有痒痒的感觉。那是用气管吹也吹不掉的粉壮微尘。唯一的办法是要用洗手液之类仔细清洗才能洗掉。抛光车间的操作员工通常都会戴上厂里发放的手套。如果光着手,皮肤会把已打磨光亮的产品碰花。但手套也挡不住白蜡所挥散出来的细微粉尘,它会慢慢渗进手套里,然后侵触手掌的皮肤。这就需要在下班时,抛光工人自觉清洗干净双手,以免出现皮肤感染。最终导致肤质溃烂。

操作娴熟的抛光工人,生产的速度是很快的。他们的工资相对也会较普通工人的高出一些。抛光车间里有一名负责统计的女工。所有操作员每日的产量和所做的工序,她都会在一个工作簿上记得清楚准确。每天早上,她会把前一天的记录做成一目了然的报表,拿给抛光课长签字,然后上交办公室。每年年底生产经理都会认真地查看这些报表。通过长时间的察看,会把员工分为一二三等级。每年八月,还会和抛光课长沟通,知悉员工的工作态度等问题。以此为根据,进行每年一次的加薪。所以尽管工作环境恶劣,很多员工都会尽心尽力地做好手中的工作。生存从来都是第一位的。在哪里都一样。

用粗蜡打磨过的产品,会由负责清洗的女工拿到超声波机里清洗。再用抹布擦拭干净,整齐地摆放在泡沫盒子里,送去再次打磨抛光。然后送去装配部门,再到达包装部。这个过程中,会经常把产品不小心刮花。于是会反反复复地送回来抛光车间。抛光是一道繁琐的工序,它需要抛光作业员的无限耐心。

这家小工厂的员工,流动性非常大,原因是大多员工所从事的工序非常简单,也不辛苦,但薪水永远固定在政府规定的最底标准水平线上。岗位特殊的,厂里都会给予适当的津贴与加薪,所以流动性不大。这也大大地节省了厂里的资源。事实也是这样,抛光车间是较特殊的生产岗位。所以老员工也是较多。服务超过十年的员工都有很多人。如果他们是二十岁进入工厂,现在也就三十岁了。十年,岁月可以在任何一张脸上刻画出山川河谷般的梭角。十年,无数产品在他们的手中翻转如飞。十年,在昏暗沉闷的抛光车间,皮肤正在老去,黑发间正在长出白发。时光以永恒停滞不前的姿势,观望着匆匆忙忙的人们狂奔而去。所有人事都老去。岁月永恒。

工厂里的人们津津乐道的依然是工资,加班小时,奖金。生活里似乎也只有这些东西值得讨论。工厂里货如轮转,给老板们带来了别墅,地位,二奶,名声。财富。同时也滋润了无数工人的生活。也许在某一刻,有人感叹感觉世事不公。但世界确实是从来就没有一件事完美到令人沉默。无论你如何执着与放弃,生命都在一点一滴地消逝不见。从不间断停歇。如果没有工厂,数量庞大的务工者又要去往哪里。不知这是不是一个问题。很多人都在忙活。忙碌地生活。只争朝夕。

每天下班前五分钟,抛光车间的工人都站起身,摘下围裙,口罩,手套。自觉地整理,整顿,清洁,清扫自己的工位。这是厂里的要求。然后整个车间都要大扫除,扫地,拖地,擦拭全部的机器。一切都在有序地忙碌着。我和同事从清洗处端来了水,用抹布擦拭着我们那用隔离板隔出的小工作间。因为我们的主管会在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来查看。他的标准是桌子上不能有任何污迹,要明亮干净。桌上的物品不仅摆放整齐,还要美观。厂里如此重视清洁卫生,据说是客户的要求。也是同种行业间激烈竞争的结果。一切清理完毕之后,下班铃刚好打响。

工厂里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把抹布扔进垃圾桶,排列在下班队伍的最后面。我看见前面的同事们的灰色工衣,渗透着汗渍,背上一块块地图样的盐的痕迹。有时我会看到两个员工之间有气无力地相互点头招呼,啊,这微笑而苦涩的脸。我心情凝重地走出灰色的抛光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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