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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牙之痒

掉牙

◎詹玮

如果所有的事

都像小时候的掉牙

那么轻易

就好了

松落

然后离开

突如其来的血味

漱一漱

就到下个夏天

继续嘻嘻哈哈吃西瓜

有风从嘴巴和头发吹过

不会偏头痛

那么舒服

还有大人 笑着说

没事没事

没想到

就这样长大了

变得

很有事

偶来读到一首闲情小诗,恰逢牙疼的季候。

“如果”这个词,纵使在幻想中赊取十次,也不见得会变成现实。就像所有的事,不可能都顺遂心意,都像小时候的掉牙;更多的事,是成年后一颗千疮百孔、垂死挣扎的病牙。

我笑起来很不好看。自我的认知开始辨别美丑时,就会忌讳开怀的露齿笑。偶尔不经意间被人抓拍到,尽管拍照的人会摆摆手说着“你笑起来也是另一种美啊”这样安慰的话,我还是会接过相机,默不作声的销毁。然后再告诫自己一千遍,今后必须加重镣铐,将外化的表情连同性情牢牢锁住。

妨害我十九年不能依性情而舒展开怀的肇事者,已经逮捕归案了。这一口病牙,在我柔软的口腔里哪也不去,假装认罪伏法,我却不能随心意处置。我愈是无可奈何,它愈是耀武扬威,近来搅痛得我愈发苦痛。

方才活了寥寥十九年,牙齿的生死湮灭却像一个九旬老妇。

每个人有32颗恒牙,真正行使功能的牙齿有28颗……智齿是指人类口腔内牙槽骨上最里面的第三颗磨牙,现代医学一般认为智齿是人类进化的残余……龋病俗称虫牙、蛀牙,是细菌性疾病,可以继发牙髓炎和根尖周炎,甚至能引起牙槽骨和颌骨炎症……我从小到大患过综上所述以及还未细数的各种病症,每当我躺在牙科医用病床上,觉得眼前的手术照明灯分外刺眼,便会噙着泪别开眼,盯着旁边墙上的医学知识宣传栏看上好久,直到各种牙钻机离开我的口腔,宣传栏里关于病牙关于疼痛的文字,我已烂熟于心。

我曾经也有着一排28颗可爱而整齐的乳牙,但在贪吃糖果的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有三颗六龄齿叛变患上龋齿。换上恒牙之后一次普通的牙龋齿复查时,一个现在想来十分不靠谱的诊所医生诊断我咬合关系不明朗,被建议做正崎,在无防备的情况下,冰冷的针筒与钳子就联手拔去了我四颗生命力旺盛的前磨牙,长长的牙根曾野蛮生长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箭伤般的血窟窿。独自回家的公交上,我狼狈地吐血吐了三十一个站,迷迷蒙蒙惝恍迷离,只记得有好心人递给了我一包纸,至今仍心存感激。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只有24颗牙了,但比普通人看起来更不一样的,是全副武装的金属牙套,它把我的牙用蛮力扭曲到“科学”的位置还不满足,又时常把我的上皮组织划得血肉模糊。

一晃初中三年,我终于能够卸下厚重的钢牙,蓄起软软的长发,试着浅浅的露齿笑,但没有人知道,这才只走到了矫正牙齿上的半途。每次饭后我都要避开人群去盥洗池漱口,一日二十小时,不忘戴上透明硬胶保持器,每一次都像是拳击初学者挨了正中命门的重重一拳,疼痛始终不能习惯。

自我拉扯了两个春秋,口腔疾病终于偃旗息鼓,我终于抓住校园青春的尾巴,能够专注于高中的课业,以及缺席的美好。升学后,虽不是理想的大学,但我坚信心有不甘,是为不辜负我的自命不凡。

一切一提及就让我鼻子一酸的困顿,是不是都会像治疗我的病牙一样,守的云开见日出呢,我这样想。

然后在某一天,极为普通的一天,我在夜色里穿过人行道,想去马路对面转乘公交回家,我的妈妈在家里等我。突如其来地,并没有听到撞击声,并没有感到疼痛感,我坠入无尽而凛冽的漆黑中,在血泊里进入了一场没有好梦的沉睡。

被谁拉扯了一把,我从深黑色的泥潭里回到现世,透过倾斜的猩红色的视线,看到被满目焦灼的上百个行人包围。几个人同时在拨急救电话,我微弱地听到他们在描述地址,在记忆里搜索一遍后,我也还是没想起来我究竟置身何处。有的人凑到我耳边告诉我,肇事者已经被抓住了,虽然因为他们怕加重我的伤势而不能扶我起来,但一定会保护好我的,让我安心等待救援,别害怕。我到这时候才感觉到毁天灭地的害怕,终于意识到,我之所以一头倒在冰冷的冬夜,是因为出车祸了?周围人声鼎沸,但却只有我扑倒在地面的左耳能够听到喧哗,曾经听过空境回音,听过雨水浇绿孤山岭的右耳,此刻只能听到无声的呼号——我、因为失聪,而想要绝顶的尖叫,却发现口腔里每一根神经都在淌着血,舌尖怯怯地打量,想要舔舐伤口,却发现下排的侧切牙我舔不到了。我在哪,我被谁撞了,今后我听不见了、牙齿也不完整了吗,我身上还有哪些伤口,我会痊愈吗,我,我要怎么回家?

我急忙拉扯为我披衣服的好心人的裤腿,请求他帮我拨电话回家,在听到妈妈声音的一霎,我除了泪流满面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像个刚刚学会说话却打碎了妈妈心爱的花瓶的孩子,其他什么也说不出。好心人知道我是行将崩溃,言语不清的,安抚了我一句之后,接走电话,去跟我母亲说清楚现在的状况。然后我便再度昏厥了。

切身体会过才知道,影视里的女主角上一秒被撞离了十几米,下一秒就头戴纱布静若处子地坐在病床上,是何等美貌的假象,对我来说,这一秒漫长的像永生那样孤独。但幸而我虽孤独但有所依,一路有好心人的陪伴鼓励,家人也从四面八方赶来给我力量,医护人员也给予我无微不至的照料。如果在荒郊野外遇到了不幸,想必是孑孓一身,不能独活。

后来在急诊室,医生解答了我满腹的惶恐,说耳道里是因为充血堵塞而失聪,那一颗牙是被撞偏了几厘米,但还苟延残喘在我的牙龈上,他会在随后的下颚骨联结手术中观察是否有必要拔除。

面部消肿一周后,我接受了手术,来愈合我错位的下颚骨。果然像医生说的那样,因为那颗侧切牙正在骨折面上,所以不得已只能拔出。然而术后,更为灭顶的恐惧向我袭来,我发现自牙龈外侧,上下左右被钉入十颗1.5厘米的骨钉,直接穿透了我的牙龈,从口腔内侧能触碰到骨钉的尖端的锐利。医生来诊察术后的我,这是因为手术时发现我的咬合关系错位,需要通过骨钉结合橡皮圈牵引矫正到上下牙契合的位置,预计四周时间能够矫正完毕。也就是说,通过五六根橡皮圈联结上下牙的骨钉,死死地将我的上下牙咬住,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都不能开口,不用说吃饭,就连说话都步履维艰。而且经过强制牵引,我从前的牙齿矫正将会前功尽弃,反弹回最开始的模样。

我从来不知道现代医学治疗病人的过程中,会带来这样无上的折磨,明明理解医生是为了治愈我,但是此刻,我不能自抑我的思想,将他们变形成了尖牙利嘴手持钢叉的恶魔。

一个月间,我每天从早上八点半到晚上十点半,固定的节目是输五至十瓶注射液及营养液,靠从仅有的空缺的牙床上伸进吸管饮流食维持营养。眼看着体重掉落到40公斤以下,面部轮廓仍旧比从前肿大了一圈,度过了我这一生,最难捱、最非人、最残忍的岁月之一。

我的一口病牙,现在已痊愈个大概,只待今年暑假取出下颚的钛板,再种植上一颗新牙。

近来雪上加霜的是,或许因为遗传的郁郁不能自愈的性格,以及身体疼痛和升学压力,我焦虑三千丈,我易燃易爆炸,夜里情绪化的三叉神经又驱使我躁动地磨牙,刺耳的声音像是夜里觅食的怪兽,不仅磨牙,而且吮血。在数年如一日上下牙的交锋后,我的虎牙被磨得平平的,我补过虫洞的玻璃离子水门汀不堪忍受而脱落。前几日去熟悉的医院想要简单地补个牙,医生却说,因为磨牙或是咬了坚硬的食物,我的臼齿已经裂开,需要通过手术观察是否有可能保留,或是重新种植。

这不是给我的病牙判刑,而是给我判刑。

就这样,今年暑假,我口腔里种植牙齿的席位由一个增加到两个。我也说不准,和这一口病牙将要纠缠到几时。但是总归会有个结局。

如果说我一生中有一半的折磨来自爱而不得的情感和寤寐思服的理想,那么牙疼,这个普通人眼中不称之为病的病,占据了我的另一半。

陶杰在《杀鹌鹑的少女》里这样写道,当你老了,回顾一生,就会发觉:什么时候出国读书,什么时候决定做第一份职业、何时选定了对象而恋爱、什么时候结婚,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只是当时站在三岔路口,眼见风云千樯,你作出选择的那一日,在日记上,相当沉闷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我多偷吃了糖果的一天,我补牙的一天,我轻信医生建议决定做正畸的一天,我捏着四颗拔掉的牙齿在公交上泪眼朦胧的一天,我独自行走在夜灯下的一天,当时都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人生随便一阵风吹过,都会摇摆你走哪一个岔路口的选择。关于选择的背后,下一秒的你才会知晓;这一秒的你只会知道,不论做出什么选择,遇到什么困难,人生啊,都不会像小时候的掉牙,那么轻易。无论怎样肆无忌惮地去过这一生,都不可能在白发苍苍时觉得这一切问心无愧。哪怕是当初看似平凡却做出重大决定的一天,故事最后你还是会遗憾。

我爱神,倘若哪天爱上了一位世人,我会爱他正如爱我的病牙。凭我一己之力祓除不能,借由他人之力又痛苦难忍。如果那是根植在我命运里的安排,再苦再涩我也咬咬牙,不会逃,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人生,值得被想起,庆幸曾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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