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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安徽

缘分的事真是说不清楚,要来的事挡都挡不住。本以为这回该干嘛干嘛,不再去安徽了,谁知转过年的五月份,施老板又来电话了,并一再的道歉,说是上次条件有限,照顾的不好,这次是在安庆市内,他又包了一个厂子,条件如何如何好等等。总之,老金你赶紧来,什么条件都行。话说到这份,也只好再去一趟啦。简单收拾了一下,又出发了。

京九线,已经轻车熟路。安庆车站下车,果然不同,施老板两口子亲自打车来接站,没多久就到了。厂子确实不错,有点像金寨那个厂,整个一四合院,西侧是大门和院墙,北面一溜平房,是原来的厂实验室,办公室,另两面都是二层楼,一长趟通常的走廊,串起一长趟教室那般大的房间。小施说,这个厂原来是个国营厂,专门纺那种织帐篷布的粗纱,但下场都一样,也黄了。两千多人自寻出路,几个五十多岁,出又出不去,家门口又没了饭碗, 闲着又闲不起的人在厂里候着,期望能获得个饭碗,再混几年也就退休了。其中几个人至今印象深刻,一个叫朱传祥,共和国 同龄人,但身体依然很结实,小圆头,小眼睛,身量不高,嗓门却很亮,带有特殊的金属声。尤为与人不同的是为人处世灵活,善顺风驶船。这不,老朱早已被老板聘用了,在院里打杂,一应对外联系的事项也都掺和。

施老板原来的老厂依然开着,这个新厂据说是和他的四弟合开的。老四在这边坐镇,施老板两边跑。这里离皖江大桥很近,车辆过桥要交过桥费,施老板舍不得这笔钱,宁可买了一辆大摩托来回跑。每天炽热的阳光把他的手臂晒脱了皮,但一想到一年下来能省下一大笔过桥费,脱层皮也值啦。这是老板娘的原话。听了这话,想到两口子能放下工作,费时费钱打车来接我们,真是不可多得的贵宾待遇了。

我们来的时候,老朱早已把老四维护得热热乎乎,加之他是当地人,情况都熟,里里外外大事小情张罗得很是周到,帮着我们忙前忙后,安顿好之后,还不忘嘱咐:我就住对面,有四(事)叫我好啦!

院子里还有一个大个,年龄较轻,穿个黑皮夹克,领着几个人在砌排水沟,我以为是包工头,后来才知道,也是当地人,叫王小锁。老板用他的主要原因是他的叔叔就是这个区的区长,为了对外好办事,便把他留下了。也没什么专长,便安排他当了更夫,晚上看看院子。白天有什么零活也帮着张罗张罗。只是他的普通话说的太不标准,都费劲的拉着长音,最经典的一句就是“回嘎(家)——去”,成了他的代号。

工厂车间里空空荡荡,设备买了,但整个厂房设计没人搞。之前施老板曾求了个多年给他维修设备的师傅来给他搞,幻想着能省下一笔钱。岂不知这设计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人人都能搞,那位师傅伸手没几天就卡壳了。小施没有办法,这才又找老金。

老金上任第一天就发现了问题。安庆地处长江边,地下水位特别高,挖个坑就出水。王小锁领着砌的排水沟,正在贴瓷砖。老板图省钱省事,所有的排水,电线,通风管都要在这里面走。老金当场告诉老板,这里面一到雨季肯定出水,再从里面走电是很危险的。老板说:那怎么办?老金告诉他,别贴了,贴完的赶紧拆下来,统统做防水,三毡四油,一层也不能少!即使这样也不能保证到时候能不能行,按道理应该各有各的通道。

小施没吱声,扭头就走了,明摆着是心疼钱。过了两天,现场进了几袋东西,说是防水涂料。小锁正领着人把那种东西掺进水泥里,然后用这种砂浆贴瓷砖,就当做防水了。老金问他,谁让这么干的,他说:老板。老金也二话没说,从此再不过问此事。回家和我说:你看着吧,他这沟不等用就得废喽!

老金的厂房设计一搞完,进入设备安装,用的人多了一些。每天都有几个原来这个厂的人来打听,看什么时候用人。老金也挺同情理解他们,因为当初他们厂停摆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东一头西一头,不知出路在哪里。其中老金选中了两个人,一个叫王有方,一个叫胡建伟,两人都是四九年生人,老王还是原来这个厂的生产科长。能又回到原单位上班,两人非常高兴,别说是力工活,再累的活也没话说。五十几岁的人,哪用哪到,挥汗如雨。老金这个厂长,也一样同他们抬设备,搞安装。一群同龄人,同命运,有共同的语言,加上老朱,整个一个老年队,每天虽然很累,但心里很融洽。

也有两个年轻人,那就是“小贵州”,和“小四川”。“小贵州”十八岁,矮墩墩,胖乎乎的,很结实,是老四从东北带过来的,自己也认为是老四的嫡系,只听老四一个人的。开始时老金这个厂长的话也不好使,后来老四和他交代明白了,这才顺溜了。“小四川”就不一样了,虽然比“贵州”大一岁,但长得白白净净,文文弱弱,典型的营养不良,听说曾因低血糖晕倒在车间里两次了。小小年纪,出身也挺苦,爹是个酒鬼,整天喝,喝完就打人,把他妈打跑了,这个家也散了。“四川”小小年纪就辍学了,跟着几个乡亲出来打工,自谋生路。

每天下班后,王有方和胡建伟都骑车回家。院子里只有老朱,小锁和我们一家,再就是老四一家三口和这两个半大孩子。我们都是自己起火,两个孩子跟着老四一家吃。晚饭后,也没有电视,我和老金是出去散步,厂门前的一条小街,周边的园田小路,皖河大桥都是我们的既定路线。小锁养了条狗,为的是晚上给自己壮胆,,下班后就忙乎他的大黑狗。“贵州”和“四川”则收拾得干干净净,到厂门前的台球室打几杆台球。有一次两人竟然还每人叼着根烟大摇大摆的出去,大有“狗戴帽子愣装人”的感觉,让人看了忍不住想笑。

老朱更是院子里的一道风景线。他是星期日回市内的家看看,平常一个人在厂住,还养了十几只鸡,白天圈着,下了班全放出来,满院子觅食。喂鸡的时候把饲料往院子里一撒,招得连鸡带鸟跑过来一片,场面着实壮观。不久前的一个晚上,老朱的弟弟把他瘫痪在床的老母亲送来了,哥俩在院子里吵了半天。虽然语言听不懂,但意思听明白了,是因为哥俩有协议,一人管多久,而这次还没到期,他弟弟就把人送来了。

据老朱讲, 老朱的父亲还是个文化人,是杂志社的编辑。父亲去世后,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就瘫痪在床。如今八十几岁,更离不开人了。

这里虽然离市区近点,但每日的伙食基本上在附近也能解决。左右邻居都是种菜的农民,天天丝瓜,空心菜等都是现摘现卖,很新鲜。大桥头还有几家专门卖菜的店和小杂货店,时间一长,也都熟了,好些人还期待着工厂什么时候开工,能到厂里上班。

一天,我们又去桥头散步,杂货店的老板小陈老远就摆手让我们过去,说是有东北的老乡,今天恰巧在这。这件事他已说过好几次了,只是总碰不上。今天能遇上,他特别高兴,特意搬出几个板凳,让我们坐下慢慢聊。几千里外能遇到老乡,我们也挺高兴,一看这两口,也是五十几岁的年纪。真是东北人的性格,高门大嗓,尤其那女的一开口就问我:“嫁过来的?”弄得人哭笑不得。一问她,才知真是嫁过来的,老头是转业兵,老家在这,就跟过来了。几十年了,路途太远,回趟家也不容易,想家也没办法。盼着能碰着几个老乡,偏偏很少有东北人到这里来。我说:“是啊,要不是改革开放,人们为求生存到处乱跑,谁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啊。”

这边聊得热闹,小陈在旁边像看戏一样看着,他说就爱看你们东北人聊天,离挺远就能听到,就是听不懂。

和小陈的友谊源于二胡。老金没事的时候爱拉两下,那天看见小陈在拉二胡,就和他搭话,从二胡聊到二胡曲,越说越近呼。偏巧隔壁又传来了二胡声,只是他拉的不是歌曲,都是些戏曲。过去一看,是一老头,一搭话,他叫施华美,也喜欢二胡。老金很高兴,都成了琴友,每天遛弯的时候,也隔三差五到这里过过琴瘾。

没有电视的日子已经习惯,每晚遛弯回来就不出去了,因为外面的蚊子实在厉害。这天刚准备钻进蚊帐了,忽听外面吵架,出去一看,只见昏暗的灯光下,老朱和小锁像两只斗架的鸡,直着脖子在吵。老朱嗓门亮堂,基本上只听见他的声音。小锁虽然身高比老朱高出一截,但公鸭嗓,说话又慢,根本不是老朱的对手。只见老朱咄咄逼人,步步紧逼,小锁节节后退,最后已无路可退,只好落荒而逃了。院子里的人都在看热闹,只有老四没有出来。

从那以后老朱更加跋扈,每日里精神抖擞,吆五喝六。小锁见他像耗子躲猫。其他人也都觉得小锁窝囊,暗地里替他憋着一口气。

又是一天下班后,我们刚准备吃饭,小锁拿着一瓶酒过来了,说是要和老金喝两杯。老金赶紧又弄了两个菜,两人喝了几杯。

院子里就这么几家,哪里有什么情况一目了然。小锁来厂长家喝酒,自然逃不过老朱的眼睛。小锁前脚走,老朱后脚就来了,说是请老金去他家下棋。我深知老金的脾气,喝点酒没事就爱睡觉,有事就搂不住火,所以极力阻拦。老朱却一连串的“没四(事)没四,我们哥俩谁跟谁呀。”

两人边说边走下了楼,去了对面老朱家。我把碗筷收拾停当,也准备歇一会,这时就听见对面吵了起来。一听就是老朱和老金的声音。老朱扯着脖子嚷嚷:“我说上你家操怎么啦,不行啊!至于你发这么大火吗?”老金的嗓门更大:“你敢骂我我就揍你!”

两人吵吵嚷嚷进了院子,老朱直接跑到老四的楼下:“老四你管不管,厂长欺负人,把我家桌子都踹翻啦!”

任他喊破嗓子,老四就是没露面,倒是住在院子里的其他人都出来看热闹了。老朱一看老四也没出来给他撑腰,有些恼羞成怒。再看老金也不再搭茬,正在往家走,以为进入了和小锁吵架的模式,便更加疯狂的一边更大声地吵骂,一边向老金追过来。这时老金已走到老四的楼和我家的楼的拐角处,我也已经跑下楼梯,想劝劝他俩。只见老朱已追上老金并伸手拉老金的一只胳膊。这下老金真急了,转身反扑过去,我一看不好,赶紧死命的拉老金,谁知情急之下只拉住了他的一只毛衣袖子,人已经窜出去了。只听老金说了声“我让你骂!”之后,再听不见老朱的动静了,大家都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借着院子里昏黄的灯光四下一看,只剩下看热闹的一圈人,唯独老朱不见了。

这两栋楼的拐角处是通往后面厂房的通道,此处没有灯光,黑乎乎的。正在大家琢磨老朱哪去了的时候,老朱从这黑暗中慢慢的走了出来,低着头,两只手不停的搓着,又在邻近的水龙头那儿洗了洗手,像谁也没看见似的,独自一人默默的穿过人群走回家去。

我赶紧拉老金上楼回家,看热闹的也都散了。进屋我就问老金怎么回事,老金说:“他要悔棋我不让,就吵起来了。吵就吵呗,他说吵他娘了,不说人话,骂我,一口一个“上你家操”,我能饶了他?就把他的棋盘踢翻了。”

我说:“人家南方人就是那样说,什么“操琴,操棋”的你没听说呀!”

“他那么说我就不爱听!”

“那刚才怎么回事?没看清你怎么上去的,老朱怎么就跑黑胡同里去了呢?”

“你忘了我练过摔跤了?摔他还不容易?我顺着他抓我的劲儿,脚下一绊儿,手上一带,就把他扔出去了。”

“说你多少回,咱们出来打工为的是挣钱,不要到处惹事,这要把人家摔坏了咋整?人生地不熟的,吃点亏就吃点亏,人家是当地人,要是找人报复你,到时候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我这唠叨着,老金不知声,倒头便睡。只是这一宿谁也没敢睡踏实,外面一有点动静,便赶紧竖着耳朵细听,生怕老朱找什么人来报复。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总算放点心了。人们都来了,大家正常上班,只是眼角眉梢都藏着笑意,尤其王小锁,连说话都比平时利索多了。王有方和胡建伟抽个空悄悄的问老金:“听说你把老朱打了?”

老金纳闷:“谁说的?”

“ 昨晚就传开了,全知道了!”

“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不就是好事吗,都憋着劲想揍他呢!”

“快干活吧!老板来还不知咋说呢。”

不一会儿,小施骑着大摩托进了院,径直进了老四的屋。没多一会,又出来了,从摩托上卸下一个部件,招手叫老金:“你看看这还能不能用了。”

老金翻看了一下说:“还能用,只不过得有点改动。哪来的?”

“老厂那边的,技术员说有毛病,不敢用了。”

“你可真行,这么个大铁块子来回驮,不嫌沉那!”

“那咋办,不是定不准吗!”

“人过去得了呗,我还连放放风!”老金打趣地说。

“你还用放风?喝点酒就能撒欢!”

“闹着玩的,早没事啦。不信你问老朱!”

“那你明天真过去看看吧。”

“行!明天上午吧,这边也没啥事。”

中午下班回来,老金高兴的告诉我:“明天上老厂,你去不去?”

“去吧,正想看看老厂啥样了呢。”

“明早一上班就走,你就在门口那等着吧。”

第二天吃完早饭,收拾停当,我就到大门口老朱家的门前等候。刚到那里,就见老朱从屋里出来了。刚吵完架,我正想着怎么开口,他倒挺主动:“弟妹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搭车出趟门。......大哥,前天的事别跟他计较,他喝点酒就那样!”

“没四(事)!男人嘛,都这样!”

说着话,老金从车间那边过来了。老朱看院子里没别人,转身进屋拿出一兜鸡蛋就往老金手里塞。老金赶紧推托:“别别别!我们刚买了不少鸡蛋呢!”

老朱假装把脸一撂:“你还四(是)不四(是)男人?四(是)男人就赶紧拿着!”

老金一看没办法,只好让我把鸡蛋拿回去,又嘱咐我抽空买些东西回赠人家。

不一会儿,小施带了一辆小面包来,我们上了车,一路向老厂驶去。

对于离别了一年的老厂,还真有些想念。如今又走进这个小院,车间依旧,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依旧,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还有几个去年在这里干活的熟人也像老朋友似的亲热了许多。老板娘更是拉着手就往屋里让:“嫂子,快进屋,今天我让他们多炒俩菜,一会咱们喝点!”

是的,小施这么多年,厂长技术员聘了一个又一个,两口子总结得出:谁也没有人家老金头对咱认真负责!这不,老金一下车,就和小施进了车间,一天没忙完,住了一晚,第二天又忙乎一上午,才算结束。

转眼进入七月份,已经热得不行,小施答应好的空调迟迟不到。我们也明白,新厂进行得很不顺利,前几天又停摆了,来了一群当地的管理人员转了一圈,好吃好喝好招待,过后还是没有起色。工厂没效益,老板就越发的抠,花一分钱都算计,怎么舍得给你安空调呢?但对于北方人来说实在是受不了,我们从楼上搬到了一楼,老金又把原来车间里安的大吊扇安到了家里,还是不行。每天吹出的风倒是不小,只是都是热风,吹得身上麻酥酥的,就是不降温。

七月份又是雨季,又热又湿,到处水拉拉的,我们的床底下水泥地面都直冒水,低洼处能存住一汪水。

当初砌的排水沟真应了老金的话,里面存了一下子水。小施打掉牙只好往肚里咽,悔不该没听老金的话。厂子一时投不了产,也顾不上排水沟了。

老金再次和小施要空调的时候,小施提出了一个耍赖的方案:安空调可以,电费你自己花。老金忍无可忍,辞职回家。

小施也明白,工厂一时半会也投不了产,辞就辞吧,于是结账,回家。

这一次真正和安徽再见了。还有机会来安徽么?但愿再来不是为了打工。

再见,安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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