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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一辈子在还债

爷爷16岁结婚,开始了他一生的奔波劳碌。年轻的爷爷奶奶随老爷爷一起卖馍,奶奶老奶奶在家蒸,爷爷老爷爷赶集卖。天天鸡叫罢头遍,一家人就早早起来,晚上还要磨麦到很晚,煤油灯下,明晃晃的灶火映着一家人忙碌的身影。卖馍其实赚不了多少,也就赚个麦麸,一家人混个饿不着而已。馍卖的很有名,十里八乡都知道俺家的馍好吃,雪白的馍馍,一层一层的,暄腾腾的很劲道。赶集的老乡买一个就着附近的胡辣汤吃下,赛过年,买上俩就能当礼走亲戚串门了。卖羊肉汤的,卖胡辣汤的,汤锅都喜欢挨着俺家的馍摊子,俺家的馍卖不完,其他的馍摊子是不会开张的。头几年,我年下走亲戚的时候,亲戚们别的礼不留,馍是一定留完的,虽然俺家早已不摆馍摊子了,奶奶蒸馍的手艺还是在的。老爷爷、爷爷都有很多仁兄弟,为的是有个帮衬照应,这些亲戚到我这辈有的还一直在走动,老辈人的情义是很重的。那个黄口的老太太,年下走亲戚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跟我喋喋不休的讲起爷爷小时候的事,她是爷爷的干娘,老爷爷在黄口开鸡房时认下的亲,她带着廉价的助听器,耳塞子老是坏,听不见我说话,自顾自的唠唠叨叨,我觉得很亲切,脑子里想象着他说的情景,有时会笑出声来。我十七八岁,年下走亲戚,爷爷给我装好馍篮子,嘱咐我些客屋场上的话,很恳切。我知道,几辈子情分,要懂礼哩。

四八年国民党和共产党“拉锯”,爷爷结识了县大队的杜子端,我二爷爷18岁就跟了杜子端当了枪班班长,我不知道爷爷有啥高尚的想法,以爷爷的脾性能让二爷爷扛枪,得下多大的决心啊。一场不大的遭遇战,二爷爷当兵不到一年就成了烈士。二爷爷领着枪班的八个人掩护大部队撤退,兵战死,二爷爷打光子弹,被俘,几天后枪杀。当时的村长谢学师执意要去拉回二爷的尸首,被同村狗子揭发,亦被俘,几日后烧杀。爷爷和我说起这些时,是一个秋日的夜晚。爷爷扒拉开灶膛,有没燃尽的木柴头泛着微红的光,他轻轻拣起,点着自卷的纸烟。墙上的油灯有些摇曳不定,爷爷脸上没啥表情,慢慢深吸一口烟,一声叹息随着袅袅烟气吐出,我满眼泪。爷爷说了句,没一个孬种,都是好样哩!爷爷瘦小的身子裹着破旧的老蓝衫子,眼神木讷而坚定。我现在想来,他当时心里一定想着兄弟情乡亲情咋还哩。

五三年还是五四年,三爷爷黄河地质勘探,船渡黄河,一个大浪掀翻船,三爷爷也成了烈士。那时化缘叔化斋叔还小,三奶奶还年轻,一家子的重担又压在了爷爷的肩上。爷爷去洛阳安顿三奶奶一家,三奶奶最后也暂时回了彭楼老家,一家子十八口人,一个院子,一口锅,过了多少年,爷爷不知夜里又愁白了几根头发。国家安排了三奶奶一家,爷爷不知跑了洛阳几回。

爷爷高小毕业,算是半个秀才,供销社招会计,爷爷应了招,后来不知为啥又被村里要回担了村会计。爷爷性子直,不会变通,后来又任村调解主任,问些邻里之间的鸡毛蒜皮事。不知为啥,这个谁都不愿干的差事爷爷干了多年。那么多年,爷爷得罪了不少人,但没一个说啥的,也是一大怪事。

四爷爷和我爸同岁,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他俩功课都很好,都考入了鄄城一中,家里实在供不起两个高中生,没办法,爷爷咬牙毅然让我爸退了学。我爸高中读了一学期。当时高中生已是在村里少有的了,彭楼刚成立了农中,缺个校长,十六岁的我爸就担了校长,后来县电影队招人,为了多挣几块钱,爷爷又让我爸应了招。我爸一月工资27块五,每月给四爷10块,剩下的养活一大家人。虽然老爷爷还在,爷爷却不愿亏了兄弟,让自己儿子退学养家,在我爸看来也是理所应当。就这样我家供出了第一个大学生。每当提起我四爷,爷爷脸上总会流露出些许骄傲的神色,他会说:“内四爷,那管着哩……”或者:“俺四兄弟,那是有本事哩……”

爷爷总希望儿女们有出息,能上大学,能吃上国粮,即使他们远赴他乡。三叔考了武汉大学,分配在镇江。二叔当了铁道兵,也吃了国粮,后来在涿州安家。大姑去了东北。四爷最远,和四奶奶一起分配在宁夏青铜峡。过年过节,他们工作忙,有时回不了家,爷爷此时会捧起一封封家书,用他特有的腔调读着,他眼睛离纸很近,读的很慢,像小学生读课文,有时读破了句子,三姑和大姐就会笑,爷爷跟着笑……

我记忆中爷爷对小孩子不会特别关注谁,但我们都知道,他其实最疼我们,那个都疼,看到我们他就会露出笑脸。俺娘说,爷爷脾气是有些暴躁的,但我的记忆中他从没吵过我们,我也没见过他发脾气。只有一次,那是我还很小,他对我三叔发了脾气,我没看见,俺娘说,三叔在当院子里跪了好久。

八四年,彭磊和建中跟二叔去了涿州,离开了老家,我们在家前落了新居,二姑三姑相继出嫁,老院子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偌大的当院子,只剩下爷爷奶奶和老奶奶相依相伴。我其时已了高中,不常回家,但一到星期六,爷爷就会到家前问俺娘,小彪来了么?啥时候来啊?他多半会失望的离开。俺娘后来跟我说起这事,但那时我年纪小,不会体味爷爷的心情,现在想来,彼时的我实在是太不懂事了。一直到他得病后他拄着拐棍还是这样。多年以后,我的脑海里总会涌出一幅清晰的画面,爷爷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缓缓走向村西的大路,一抹残阳把他的身影拽的好长,在路口,他静静矗立,挺直佝偻的身子,揉揉浑浊的眼眶,把目光投向路的远方,有风吹来,掀起他的老蓝布衫,丝丝炊烟迷乱了他的眼神……

爷爷没啥特别的嗜好,只是喜欢吸纸烟,他吸那种古城牌子的深黄色的纸烟,两毛钱一盒。午饭前爱喝一小酒壶烧酒,我爸从鄄城酒厂买一塑料桶,够他喝老长时间。

八八年夏天,爷爷得了脑血栓。八九年初,爷爷病复发,我从鄄城赶到家时,爷爷已经昏迷,数日后去世。

回想起爷爷的一生,总觉得他在不停尽责,把身边的兄弟孩子供出去,天南海北。侍奉老人,老奶奶寿90,无疾而终。为把大姑调回老家,跑断了腿磨破了鞋。他唯独没想过自己,老来孤单单自己在鲁西老家守着,种那10来亩地。他一生的时光努力尽最大的责任,为孩子,为别人,为家庭。

一个人,一生,责,组成一个“债”字,爷爷瘦小的身躯写了一辈子,一辈子的情,一辈子的情债啊……

清明节,我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烧鸡,爷爷最爱吃的一辈子却没吃过几回烧鸡,一壶老酒,将军烟。俺的爷爷哎,如果您活着,俺给您买最好的烟,最贵的酒,烧鸡您尽管吃。您一辈子还债,一辈子还情债,那俺们呐?俺们欠下您的情咋还哩?您也常常俺孝敬您的好烟好酒和烧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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