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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的站台

七十年代初,杀猪房穷居陋巷的蜗居人家依然穷思极想四处张罗着号票、口粮、野味、牙祭。家里新翻修的四间茅草棚子与六组长张发珍的三间土坯洋瓦房是巷子邻12路站台一左一右两户尾家,只不过她家面向巷弄,我家面向柏油马路。巷子里每天过上过下的依然是邮电校、七〇三那些个熟脸孔老师、司机、三小同学、赶客、满袖春风大背小篼的家属。都是在好多好多年以后,才陆陆续续在巷尾两端分别续上了张家幺爸儿、王小蓉、发娃儿、张礼农、魏莉蓉的室庐,直到哪一天整个香草地不知不觉蚕食殆尽化为乌有。在最初这片连甍接栋鼎沸频举的巷陌里,包括瘟猪肉、菜油、白酒号票均以二两为供给单位的人家统共只有三户,张家、本家、打煤场一墙之隔艾家。张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敏,另一个都称呼萍,三家村小学低年级校友。听人说,张家不因人热的男主人是街头粮机厂正式职工,中共党员。一如上街头何兴发搅面房加工面条、饺子皮,到她家排班站队分粮食、果蔬、瘟猪、鱼无一例外我是全权代表。家里两位尊贵的工人阶级后裔才不参与这等丢人现眼有辱斯文的穷众集会。他二位最钟情的莫过于在公家的牛草堆里割出广阔的私人天地,把有限的为家庭付出的时间运用到无限的为人民币服务当中去。对他二位不择手段的孔方兄说来,只有银子才是最王道的!张家的后屋檐距离人保组后院墙不足一米。出门左边是一片环至高点罐罐窑家属区的扇形坡地,种植生产队最大面积的香草,坡脚从罐罐窑家属区入口、巷口、转水凼、行道树排水沟拉扯到人保组下成渝马路竹林旁一条小路路口。香草盛开的季节整片土地上蜂游蝶舞,雀啁莺啼,柳宠花迷,穿花蛱蝶。馥郁的气味穿透马路、车站、巷弄,就像被什么人从高高的天空洒下过女人香水。蜂出泉流的阵势让不少赶客和路人路过巷子时不得不扯高衣领裹住脑袋挥舞手臂东躲西藏或者一路狂飚,却又总是会被穷追不舍的蜜蜂追赶得哭爹喊娘无路可逃。原来蜜蜂专盯舞的蜇,专和跑的飚!舞得越猛,挨得越惨,飚得越快,蜇得越凶!邻家和罐罐窑的小孩子我们多在那里脱下上衣摃(音)蛾娃儿、捉蝴蝶或者低矮的香草苗里藏头露尾捉迷藏。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被蜂所伤。而从人保组里越过高高墙头三天两头传到耳朵眼的除了震耳欲聋的枪声,就是没完没了的喧嚷、啰唣,军用皮带抽打逃票者的哭泣、告饶。据说不是枪毙是打靶。抽打的也不尽是12路逃票的,还包括投机倒把油坑蒙拐骗偷。恰好从侧面印证了那几位售票员嘴里动不动就拖人保组咬牙切齿的恫吓绝非门户之见空穴来风。人保组正是她等咄咄逼人的底气!还好,老子既没有斗胆觊望吃它一回白食,也更加没有贼心惦记掏一站的莽例坐它狗日的几终点!那日,久由的欲望催生出火中取栗的祸心,经不住眼门前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终究还是把紧攥手心冷汗涔涔的米花钱战战兢兢补齐了一张三分票。否则为了一时的快意就很可能让你摊上据说是好些天不花钱的二二三!而我一直以为她早看出了端倪!每次拥挤的车厢里来回穿插有意无意间总感觉那双圆圆的眼睛恍恍惚惚老盯住你!边不停来回哗哗晃动满是镍币回头是岸九级浮屠的票匣子。即使你通红的脑袋几乎就已经扎入了地板!也许她早盘算好最后一次通牒无效后直接拖人保组!难道会是我苦心经营沾在嘴皮的车票或者老气横秋握住吊管的姿态在哪一个过筋过脉的绝密环节上漏出了天大的破定(绽)?

门前与钟家分界的水沟在每个春天源源不断从哑巴堰抽水灌溉马路对面金华、小老五住家、搅面房旁边的梨子园,小观堰马路对面老实人李均成篱笆外生产队尽头最不成体系的几亩水稻田。我也总是第一个听见水流便会冲进水沟戳鱼的小孩子。养猪场后屋檐机耕道下面的桥洞暗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是敲敲精无意发现的。扎紧的篱笆外成群结队的白漂、川川儿、麻狗儿甚至明晃晃的大鱼肚蹿上蹿下老在那里扎堆。既然上杆子的苦苦追求,何不成人之美给尔自由?钟家跛脚的曾幺爸每次抽水时同样也第一个站在沟坎上直接用瓜当浇菜园子。仿佛在所有乡俚里只有我俩才会对这沟活力四射的春水有所感知,也只有我俩才能从中体味出靉靆的春意在朵朵飞腾的浪花中沁人心脾。而东风中猎猎招展的果园下哑巴堰那池睡眼惺忪的春水也终于挣脱樊笼的桎梏向着梦想中她苦苦追寻着的春天浊浪排空滚滚而去!

沟坎与钟家后屋檐间是一片四四方方的毛竹林,竹林里有两棵壮实的大树,一棵是我讨过蜂蜜、树籽的桉树,另一棵是浑身长刺的皂角。我幼时爬上去讨过豆夹般的果实。好几个人说可以洗衣。实践证明还需要再搭上一截肥皂。透过毛竹林可以清晰看见养猪场库房与钟家后墙拐角间成人还高的篱笆,篱笆内小蓉娃儿家低矮的偏房、香樟树、以及满院癫狂憨态可掬嗷嗷尖叫的猪仔、拱开泥土堆里心满意足呼呼大睡的老母猪、土灶大锅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煮红苕。要越过这道看似简单的障碍却并非易事,从下面扥不开,爬上去骑虎难下,稍不留神就会被长短不齐尖硬的金竹竿弄伤,甚至直接插进你稚嫩的屁眼。我见过不少等车人大热天慢条斯理摇过来坐沟坎边摇着折叠扇撒开衬衣纳凉,或者专心致志抽竹芯。只是我不敢确定他们平静的外表下面是否包藏有我等同样龌蹉的居心,(没有了紫心薯)万不得已就老母子!吾辈充其量谈得上少不更事胡搅蛮缠,而掺和上尔等立马就变性成了引狼入室养虎为患!给你三分半钟消失!谨防老子骑起老母猪和你决斗!我也见过不少当地人在过年的时候拖家带口把生产队、沙河堡的祈福和问候通过这条沟坎、12路带往都市、乡村的四面八方。再把都市里新的风尚、潮流、三亲六戚旧知新雨以及他们的祝福和心愿通过那个站台沟坎捎带回来。除此之外,这片毛竹林一年大多时间就只有我、鸟儿、蜻蜓、昆虫和可爱的蝉们造访。这条沟坎也是周围邻居包括哑巴堰角落上新村居民去站台方向最为便捷的通道。全勇和广广的老汉儿就每天提起鼓鼓囊囊人造革提包路过这里去赶车。那只严严实实小心翼翼的手提包里极有可能就是饭盒。就像白兔家那个每天用手帕裹起饭盒或者大茶盅神神叨叨沿行道树后蹀躞赶去污水站精打细算的大眼睛老爷子。与生产队所有人家相比较,尽管站台王子白兔家占尽了近水楼台的先机,却从来就未曾窥见到他一家子有过试着得月的念头。仿佛打心眼里根本就没稀罕过你12路上别人敲破砂锅也不定能弄到手的宝座。其实他大可不必处心积虑,帮人占位置同样不失为两全其美一举多得的善举。既挣了票子还留下来千古美名。分钱一次,白兔雷锋。盈千累万,扬名立万。说不定哪天就当上了包管座位调度的台长。还用得着几娘母鼓睛暴眼打全生产队尽人皆知人手两片的精神牙祭?圣明的上帝念在家人难能可贵一大到底的眼睛,怜香惜玉开扇后窗,你却甘愿就连前门也一并堵死!

钟家自留地电杆上那只灰色的喇叭一直搞不明白到底是大队还是生产队的,从晨曦瞳朦铿锵到暮色苍茫。小学堂也没有一位同学能说得清楚。隐约我记得是大队管喇叭几米高那位杨家老二哪天过来安装的。尽管听人说他在整个花果大队很吃得开,我却从来就没打算过哪天向他谄媚再讨得稀罕的喇叭磁铁。他的为人和他个子一样,让人望而生畏。每天中午12点30准时播放评书联播。而像这种用于深揭狠批、鼓舞人心的高音喇叭生产队田野里并不多见。偌大一个小学堂里竟然一只也没安装。不少社员和熟脸孔新村居民上下班路过那里总也忘不了驻足打量一番那只正连篇累牍克己复礼、右倾翻案、批林批孔、斗私批修的洋机器。看看手表,再加速赶回家去。留给他的时间可只有短短几分钟。他袁阔成、牛兰芳可不会因为过了时辰再大老远专程骑车赶过来为你三张纸画的人脑壳说上一段!尽管每天广播里惊喜连连,捷报频传,我却并不关心,爱上纲上线,爱上万上万,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况且我真搞不明白左倾、右倾、保守、机会。我那个吃尽了旧社会苦一心向着共产党的老汉儿居然哪天大老远从绵阳运输38队跑回家躲了个把月的追杀我更是闻之色变。天啊,我一寸丹心谨言慎行的父亲居然会陷入到派别之争,还当了舞刀弄枪保皇派一个小头目?我简直不敢想象那究竟会是怎么样子一个礼坏乐缺人人自危的年代?我万万没有想到过的是,我所熟稔崇敬文文的父亲那天也被打倒,成为了这只大喇叭里大张旗鼓警钟长鸣的典型,也同样成为了沙河堡里谈巷议倒行逆施祸国殃民的头号人物。横幅红布标语拉扯在邮电校走廊最醒目位置。据说是贪污了八百元钱,重蹈了六哥老汉儿的覆辙,万丈光芒的大队书记轰然倒塌陨身糜骨。对于文文老汉儿的落马,宛如我满腹狐疑自己的父亲会意气用事,会不会是牛头马嘴欲加之罪?无论如何在我心里也无法将骑烂永久穿老蓝布捧红宝书同父亲般笑容可掬碧血丹心的他与贪污分子的形象扯上瓜葛!简直鬼话连篇疑误天下!

尽管上缴了养猪场、沙河堡供销社到邮电所半条街的祖产,钟家的四合院里依然语笑喧呼其乐融融,没有一点家道中落的迹象,也一点儿看不出谈笑自若的钟家后人是祖上刚被人专了政缴了械收了枪。更加没有体会到钟家人哪怕一丝一毫骨子里富贵逼人落落难合的大家风范。那以后许多年后的哪一天我再次往常般垫上鞋尖透过围墙探望,却再也没看见过熟悉的炊烟,我才发现,早不知在哪一天,没有一声惜别举家悄悄就迁往了外地!一夜之间濡沫涸辙缓急相济几十年的邻里关系戛然而止!如果算上父母在四合院里寄居的年头,叠加上我的两位兄长、我在大石磨推汤圆粉的年头,我们的患难交情可以推溯上至少二十年!你们尽管谈不上我情同羊左血浓于水的同气连枝,你们却丝毫不逊色于一腔热血肝胆相照的孔怀兄弟!

水沟流经钟家自留地,从垃圾堆人粗的地下管洞穿越巷弄,在香草地坡脚三棵梧桐包围的转水凼终止。从哑巴堰算起不足百米长度,与出城站台隔路相望。沟坎和巷子交汇右边一个高高的土坡上是老巷子里唯一一个木板公厕,落差几近让人不寒而栗的高度。随便一颗小孩子发射的榴弹都足以在下面掀起惊涛骇浪。再波及到狭小的空间嗡嗡回响叽叽咕咕。通常如饥似渴的人儿在上面忙碌一通的结果都是提起裤子赶紧闪人。包括自己。没法不闪,一踏上去,人宽的间隙,而你则是外撇着踝骨勉强挂在弦上,黑黢黢的木板嘎吱嘎吱摇晃不停,很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恐惧。也非常担心踝骨麻木后意外一次晃动战殁沙场!同时你还得不停挪动身体躲避木缝中巷子里过上过下的人们。否则你就从欲盖弥彰而瞬间昭然若揭!况且下面是怕鬼有鬼阴风阵阵的万丈深渊。而赶客里那位街头供销社的熟脸孔中年男人却可以在里面一次蹲上几乎一趟车的钟点而安然无恙!他几乎每天早晨准八点经过菜地出现在那里等车,胖胖的,希特勒发式,黑色手提包,走路有些跳跃。多数时间站在离站台远远的土坡上,挨个整理完外套、皮鞋、撇三,提包内胡乱摸索一通后,屁颠屁颠摇晃着大屁股摸进坡上那个四面光木板房。那年在沼气池、猪圈旁、垃圾堆狗急跳墙一筹莫展的我摸上去一通天昏地转后便秘似乎变本加厉更加严重了许多。而且还摊上了恐高!那天夜晚一场铺天盖地的狂风大雨过后,公厕遗留下来的粪坑成为了整条巷子居民自发的垃圾场。

而我所最先接触的12路入城站台就在它的前方,巷口右边王老五住家前生产队红苕地尽头一块空旷地势。一块斜插在成渝马路行道树排水沟坎的水泥柱头小站牌。一路之隔正对着邮电校走廊纵深、大门,左边依次是小魏孃(白兔家)、大粪坑、小老五、发荣、李洪太、生产队搅面房和手扶拖拉机库房入口、文文家茅草棚子,右边一小片梨儿园、垃圾储备场(生产队管制分子在这个地方筛垃圾)。隔三差五我就会跑到站台向路人打探,远远眺望邮电校大门售票窗口墙壁是否张贴有电影海报。这个沿途同等简陋的站台实际上并未专门设置等待区,也恍惚是整条线路上唯一一个没有座贩的站台。严格说来这块站牌下局促的地势根本就容不下几位等车人,他们得各自寻找地方打发时间。反正上车也不需要排班站队,也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赶车还有先来后到的说辞。要想在蜂攒蚁聚蜩螗羹沸几乎轧着脚背缓缓行进中12路黑压压的车门下占据强有力的一席之地,就好比在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中杀开一条血路,你还得经受住一浪更胜过一浪武林高手的围追堵截赶尽杀绝,以及啪啪啪啪她居高临下穷凶极恶玩儿命的敲打呵斥谩骂,除了破釜沉舟放手一搏别无选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宁为玉碎,绝不瓦全!给老子践踏上他人的脊梁,管他薅的弟兄还是姊妹,抓的丰乳还是肥臀,扯的腰带还是胸罩,抠的鼻孔还是眼窝,非常时期色即是空,眉毛胡子一把抓!你就把施瓦辛格的胸毛扯光,他也无暇顾及嚎嗓!一门心思全用在了卵都起火的机械化。每扒下一个挡道的你就向着希望的阶梯更迈进了一层,把门上一窝蜂的挨个扒掉,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这个站台赶客的构成也特别简单,一类城里上班的固定客户,二类临时进城的各类人物,三类逢年过节进城走马观花的乡巴佬,四类心照不宣眼神恍惚的筷子手。就像是额头上被谁做过记号,对这类手臂搭件衣衫一天几次照面快熟成葡萄的脸孔大家通常的做法是心领神会避之若浼,只要与己无关不揭发不检举不打击,保持足够的警惕和距离。沾上自己一分钱利益,瞬间蜕变为一跳八丈高的超级轰炸机!而前三类所共同期待的就是希望真有那么一天门前的12路天随人愿一人一座,而不是三百六十还要多一点的金鸡独立年。唯有第四类唯恐车站太平。而无论哪一类哪一种想法,12路都是诸位心口永远的痛!无论哪一趟,也无论哪一站,保准了一模二样如出一辙,架肩接踵,密不透风,针脚都难以再插得下去!换句话说,只要上了道,管你三站五站,不到统统下车的地点休想!少在哪儿东说西说产生幻觉!啥子下不到车,啥子鼓捣你坐拢终点?有冇得那么夸张!给老子拖人保组!哎呀,紧倒叫个卵,我补,我补!第四类即使得手他也不一定能在形迹败露前全身而退!一个老刹车,一窝蜂的人有意无意卯足劲全压身上,就是金蝉也无力脱壳!运气不好的三番五次被直接拖往人保组,退了钱包还免不了一顿拳脚。也正是如此拥挤的12路,也才应运而生了诸如浑水摸鱼,移花接木,借尸还魂,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装疯卖傻,乃至于直接拖人保组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一站票赶全程,一张票搭全家,作废车票赶车,号票、粮票、电影票赶车、小钱赶车、白纸赶车、空手赶车、装鳖孙犊子赶车……靠!胡子都拖拢胩了还一米二,还学龄前儿童,还小儿麻痹,还半价!给老子滚下切!只有胆小怕事的乡巴佬才会煞有介事个挨个一本正经站在桩头下面,一眨不眨死盯着来车方向,等再久也绝不轻易挪动体位。更不敢冒昧的在人丛中多看了鸡眼。怕招徕向来狗眼看人低居民或者售票员的无端猜疑、诟谇,更怕无意触碰了一下谁家衣袖或者器官而血口喷人谣诼缠身。而熟门熟路的老油条们总是躲在远远的地方或者竹荫下不疾不徐磨指甲盖掏耳朵眼。出城站牌就杵在白兔家平平的后屋檐沟,白兔家遮风挡雨的屋檐就是12路的候车大厅!距离三岔口生产队那片梨儿园不过二十米。没有一位出城方向的赶客可以充分证明阒无人声的中午或者雷雨交加的黄昏自己没有借或者垂涎过生产队这片青翠欲滴的梨儿园。也更加没有一位明明进城去的赶客会平白无故在末班车早已发出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凛着有鬼危机跑到出城方向梨儿园上蹿下跳左摇右晃只是为了等待再也等不来的谎言!白兔和金华的母亲为姊妹,他家的茅草棚子从马路看没有隔断。只有生产队的人才分辨得清到底是大魏还是小魏孃家。从柏油马路进金华家毛竹林外就是生产队倚马路走势最大一个梨儿园。管他等车也好蠢动也罢,也不管他进城出城,逮了现形再做定夺。生产队就是12路站台两侧的免费果园,个顶个的都费尽思量。

12路终点站位于检查站13团大门口,后更名为赖家新桥。起点站位于九眼桥十字路口出城方向右,府南河岸,距离九眼桥头五十米,与闻名遐迩望江亭一河之隔举目相望。介于车站隔离环岛与河堤之间一条三十米长度的通道,是停车场兼候车区。那里不乏坐地起价的胡豆帮、叮叮当,那里也不乏一圈又一圈花甘蔗扯敞子的走货行商,那里更不乏子承父业的拨浪鼓响簧牛牛儿和萝卜枪。每年春节我会两天四次光顾那个站台。一次去九眼桥双槐树婆婆家里拜年,另一次再随2路大辫子几经辗转赶到厂北路六八信箱大爸家里敞开了一向清汤寡水的穷肚皮胡吃海喝。眼馋他自己组装半人高的落地式九英寸。那也是我第一次认知并几乎零距离接触电视机!实际上在那里候车的乘客大多是背向站台居高临下端详、感知这条历经几多朝代、几多沉浮、几多兴旺、几多没落、几多希望、几多蹇舛浩浩旰旰的府河水,蒸蒸日上丹彩煌煌的府河岸,波光竹影间屹立于锦江河畔翘角飞檐雕梁画栋朱栏层楼秀丽玲珑的崇丽阁,以及那座拥有四百年历史鬼斧神工历久弥新的石拱桥!你大可不必担心赶不了车,那唯一的理由只是缘于你跋前疐后不够果敢,或者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再等一趟,下下一趟即可!发车前,高高在上的胖女人总会拍打着窗口铁皮车身涨红了脸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一通。你尽可大胆揣摩湍急河流中一叶孤舟醉颜微酡的渔翁是如何撒得下去铺天盖地的张张渔网,你不妨激情徜徉府河南岸尽收眼底放飞的鱼鹰鹞子是如何莺穿细浪一飞冲天潮鸣电掣手到擒来!你还可以边啃着甘蔗棒端坐河堤护栏摇晃着缺吃少穿纤细的二郎腿一饱夕阳残照下金色河畔洒家筝里大小通吃的鱼儿虾米泥鳅乌棒,你甚至还可以干脆就甩了你通身最昂的泡沫凉鞋下到浅滩鱼草里浑水摸鱼打草惊蛇!要吃大家吃!发泄发泄近水楼台与与己无关的誓不两立。赶落了车,大不了通宵甩火腿!说不定回家还可以把素火腿折换成盘缠钱。起初令我满腹疑惑的是,每次售票员把车票撕碎扔掉甚至付诸一炬后,个别或者几个长得斯斯文文穿得体体面面的人儿便会苍蝇见血般一窝蜂拥挤在垃圾堆里翻去复来地刨,反反复复放手心里比较、拼凑,沾上口水沾接、审阅。再忽忽不乐统统扔掉。回过头再一声不吭来回寻觅。不会是售票员昏头搭脑连公家的车票钱也全扔了吧?噢!我的神!后来搞明白了,马无夜草不肥,正是他等创造的神话!老子偶尔也过去貌似漫不经心唿唿来上两脚头。问题是哪一种才是瞒天过海攻无不克的圭端臬正?假到了柱,或者真过了头,丢人保组,那可不是是不是个人物都吃得消的!为这些,越过人保组围墙撕心裂肺的呐喊谁也没少见!况若不经风小爷我一未经人事落拓青衫?

那年,我蹬父亲的凉皮鞋骑上他心爱的永久牌去了另一个方向铁路边一所普普通通的中学。那年以后我便再少有踏上过那方我往昔如此挚爱过的旅途。那年以后很多很多年我甚至都无暇再去重温那个曾经滞留下我多少悸动和不安,无畏和懵懂,欢乐与惆怅,希翼与幸福的旧梦,还有那段未知、坎坷、而又充满渴望无可限量的人生里程。

巷口的那个老站台,我记得,那里曾经,熙来攘往,毂撃肩摩;那里曾经,近悦远来,燕语莺歌。那里有天南地北的赶客,木人石心的父母,不劳而获的钳工,飞来横财的心肝儿,人五人六的军涤衫,时乖运蹇的倒霉蛋,趾高气昂的老大哥,缩手缩脚的穷光蛋。那里记录了千千万万次历经磨难而生生不息的生命轮回,那里见证了一穷二白到日新月异的丰烈伟业,那里也承载着我的父辈、祖辈、我、我的弟兄姊妹始终不渝的梦想、夙愿和追求!

巷口的那个老站台,我想,那一波又一波形形色色的人,那一程又一程风风雨雨的路,那一件又一件沟沟坎坎的事,那一个又一个我为人人义无反顾的身影,那一场又一场如火如荼扑汤蹈火的运动,那一双又一双破涕为笑噙满心酸欢愉的眼眸,以及那一副又一副饱经风霜慈祥而刚毅我父辈的容颜,稚趣天真青涩怯懦的我的童年,你一定都还清晰的记得起吧?

20161223于成都,李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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