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的早晨，店里面忙得不得了，他们一家三口每个人像长了四只手，进进出出，瞻前顾后，里里外外，人山人海。甭说他们一个小店了，整个菜市场都快要被挤爆炸了，来买过节用品的，来蹭热闹的，街头巷尾，大路小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就像一个被捅破的蜂窝。
成轩泽偶尔会偷眼看一下从高速路口方向下来的一辆辆车，特别是有长途大巴经过门口的时候，他会认真地瞄上一眼，看看能不能从那些青绿色的玻璃窗后面看见安如的侧影。他日思夜想的女朋友，安如，仿佛一根沉入太平洋中的银针，哪怕他经常骑着摩托车到处找那些从外面回来的同学们打听，也始终未见她一丁点蛛丝马迹的消息。但他始终能感觉到，她是平安的，没有事情的，兴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公司不允许她们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分神玩手机，暂时将她们的手机统统没收——他时常会这样安慰自己。
等到快要接近中午，大部分人都回家煮饭，菜市场逐渐平静一些的时候，他就看到唐小飞骑着一辆山地自行车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请你。”唐小飞说。
“要不在我们家吃就好，我叫我妈多煮点。”他回道。
“不用麻烦阿姨了。”唐小飞坚持道，“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除夕日前很多饭馆早已经开始歇业，他们两个开着摩托车在镇上转了大半圈，才在高速路口找到了两家还在营业的大排档。唐小飞的山地车放在了成轩泽家门口，是成轩泽开摩托车载他出来的。说来很奇怪，他们以前在学校几乎没有说过话，因为他们算是半个情敌吧——毕竟是在完全没有任何竞争的情况下，成轩泽以绝对的压倒性优势摘取了美人的芳心。那个时候，钱似乎还不是最重要的，尽管他们已经意识到了钱对于很多事物都有选择偏向性的优先权，但是，处在花销相对平等一点的中学时代，钱还并不能很好地体现出物质差异所带来的焦点性关注，反而是一个人的各种才能和魅力，往往挡在了钱的前面。归根结底，成轩泽就是那个时候的焦点式人物，无论走到学校哪里，他的身影无时无刻不被议论着，关于他的篮球技能，关于他的音乐天赋，关于他的感情生活，关于他的学习成绩......他仿佛是校园里的一个传说和神话，有太多的人迷恋他、喜欢他，所以，跟他成为男女朋友，是一种成就......
曾经喜欢安如的人不少，唐小飞只是其中一个追求者，不过，唐小飞是那种比较痴心不悔的，安如几乎成了他心目中的神。他无比迷恋她的存在，哪怕他早已知道，她的心包括身体属于成轩泽的，但他从未放弃过对安如的追求，他总想着只要还没有到结婚的那一刻，他还是有机会去争取的。可是，安如仅仅把他当成同学的存在，不接受他的心意，也不抗拒跟他的交流，就像关系还过得去的朋友一样。而他跟成轩泽的交流，更多是在篮球场上，虽然两个人之间话不多，但是配合还是相对比较默契的。
两个人走进一个有落地窗的包间里面，包间很宽敞，吊顶还算精致。透过落地窗可以看见房子后面一片灰头土脸的庄稼地，确实是灰头土脸的，那一片应该是用来种植番薯的，这个时候的番薯早已被收割，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土地和土地上面覆盖的一些枯黄的藤蔓。他们站在落地窗前安静地观赏了一小会那片庄稼地，发现有很多泥土被烧过的痕迹，还有许多土块黑灰的泥坑。
“应该有一年多没玩过控土窑了。”成轩泽首先开腔说道，“不知道你们这种富家公子哥会不会也玩这个。”
“别逗了，”唐小飞笑着甩甩手，“啥公子哥，我们这儿出生的人，谁会不玩这个。”
他们说的土窑，通俗一点说就是泥焗，最好是用种植番薯的庄稼地里的泥块，先挖个土坑，按照自己放入食物的量去考虑挖出来的大小规格，然后用那些大小形状不一的泥块一圈圈垒，像爱斯基摩人建造的雪屋，垒成一座半圆形状的小山包，接着将捡拾来的枯枝枯木从通风口处塞进去里面，点火烧，一直添加“燃料”直到火舌通过泥块间的缝隙窜出来，发出呼呼的叫声，犹如灵魂被燃烧时疯狂伸手求救的呼喊。等到泥块彻底烧红了，在城堡似的土窑顶端用树枝捅开一个缺口，将那些早已制作完毕的食物一件件丢进去，填埋起来，最好填埋严实，不要漏出一丝热气。他们印象最深的，就是《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用来引诱洪七公传授郭靖《降龙十八掌》的叫花鸡，其实，那就是泥焗鸡，他们这里很形象地叫“土窑鸡”。土窑鸡是他们小时候的一道大美味。
他们似乎因为控土窑这个话题，拉近了彼此的好感，两个人聊了一会那个话题，相视一笑。
等服务员来让点菜的时候，唐小飞几乎不加思考地一连点了好几个海鲜。
“我们会不会点太多了，等一下吃不完很浪费。”成轩泽说道，其实他想说的是年底海鲜价格贵，这个时候吃海鲜有点不划算。
但是从不为钱发愁的唐小飞一点也不会顾虑这些问题，该点的照点不误，“我说请你吃饭，你就不要想着替我省钱的事儿，两个人再贵也贵不到那去。”
等服务员写完菜单走出去后，成轩泽摆弄着手里的茶杯，问道：“你来找我，估计是为了安如的事情吧？”说实话，在这段安如仿佛人间蒸发了的时间里，他甚至闪过对方出轨唐小飞的念头，当然，那个念头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知道安如永远都不会喜欢唐小飞这种小眼睛厚嘴唇长相的男生。他也因为这个念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有时候思想很卑劣，但是没有办法，在安如不回信息的这段日子里，他有多么煎熬，谁也不知道。
唐小飞的脸上，立刻写满了悲伤，他盯着手中转动的茶杯说：“我猜你一定也想到了。我承认自己很喜欢安如，我甚至为了她，放弃了好几个女生的表白，我也承认我一直很嫉恨你，但我不会仇视你，因为感情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知道不能强求。我只是很奇怪，最近安如不像以前了，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还把我当朋友看，有时还会开导开导我，但是现在她完完全全不一样了，她不仅回复我信息很敷衍，还不接我电话，更奇怪的是，她居然在昨天晚上，一次性把缴学费跟我借的钱都转微信还给我了！”
“什么？”成轩泽抬起眼睛讶异地看着对方，“原来她那笔钱是找你借的？她之前跟我说是后来她哥哥给她的。”
“安旭哥被他女朋友骗得团团转，哪还有钱替她缴学费。”唐小飞苦笑着摇摇头，“其实那个时候我挺心疼安如的。”
“然后你现在是想找我说些什么？”成轩泽一脸严肃看着对方，一颗心已经悬到了喉咙，像一触即发的炸弹。
“她最近跟你联系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没有？”唐小飞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比划着手，表现得有些拘谨。
“她甚至还会敷衍地回复你。”成轩泽忽然苦笑起来，“她完全都不理我了，从我回到饶宁的那一天，我发出去给她的任何信息都像石头落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面。”
“外面的诱惑那么多，她又长得那么美，你有没有想过——”唐小飞稍稍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她跟了哪位有钱的老板了？”
唐小飞的话简直说进了对方灵魂里去了，只不过就算他也有类似的想法，他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的。
“成轩泽，说实话，你心里面有多爱安如？”唐小飞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夹杂了很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如果遇到危险的话，我会用我的生命去保护她。”他可以不加思考地回答。几年时间的相处，安如不仅是他心中挚爱，更像他的一个亲人，所以他在回答唐小飞类似问题的时候，不需要更多的犹豫和考虑。
“最爱也不过如此了。”唐小飞叹了口气，“可惜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吸引力，能让她爱上我。”
“你不要气馁，我相信你只要走出来，慢慢也会遇到那个对的人的。”成轩泽真诚地笑道。
“要不，你陪我喝二两吧。”
“那就二两。”成轩泽笑道。
在服务员上菜时，唐小飞又加点了一瓶价格昂贵的白酒，要了两盏喝白酒的青花瓷二钱杯。菜上得多，两个人也不吃米饭了，一杯酒一杯酒，就着那一盘盘鱼虾蟹吃，仿佛两名多年未见的莫逆之交，言谈甚欢。唐小飞没有想到，平日里看着文绉绉的成轩泽，喝起酒来也有一股汉子般的豪爽气魄，顿时觉得对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熟悉，但又增加了些许好感。
唐小飞是越往后喝脸色越红，而成轩泽是越往后喝脸色越白。喝着喝着，成轩泽突然泪流满面，喉咙呜咽，他的情绪开始像溃堤的大坝，一只手举着杯子，一只手捂住脸庞，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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