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十七岁的夜晚
今天我十七岁了。
并非是普通人对于生日的定义，将出生的日期定为独属于自己的节日。我无法拥有这样的定义，因为它早已被遗忘。
哥哥专门从工作的单位请了假，一大早就出去买菜，他知道我不爱吃又甜又腻的蛋糕，所以和往常一样，他还是亲手烧菜给我吃。
今天叫醒我的是游走在屋子中的红烧肉的气息，这样愉悦的感受，我总能联想到拉着气球随风而去的场景。
一睁眼是被阳光包围着的美好。
有人记挂着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香气很快填满了这个些许窄小的家，不用睁大双眼就能摄取殆尽的空间，很小，也简单，不过是我这几年的全部。
他陪我过的第五个生日，看来我去年的生日愿望也实现了。
洗漱穿戴好的我，去厨房拿出了两副碗筷，静静地坐在餐桌上，看着他熟练的翻动着手中的锅铲，他的背影很清瘦，即使戴着宽大的围裙。
我时常这样看着他，没有任何语言，只是看着就很满足。
伴随着我嘴角扬起的笑意，他将最后一盘菜端上了桌。让我看看，红烧肉，溜肉段，麻婆豆腐，拌冷面，小鸡炖蘑菇，虎皮青椒...哇，数不过来了。
辛苦了，我说。那还不盛饭，他脱下围裙，轻挑着眉头，一脸“辛苦”过后的得意语气，只是眼神中夹着一些我不愿注意到的闪躲。
我抿了抿嘴，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很早就想做的事，刮完马上低下了头，看也不敢看他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像宠溺小狗似的揉了揉我的脑袋，我突然舒了口气。
今年还是没有愿望吗，他问。我举着碗，边摇脑袋边往嘴里塞东西，紧盯他的双眼。
我喜欢他，不是兄妹间的那种。
月亮总围绕着地球，我想象自己是月亮。他是我生活的中心，我时常觉得我的生活只剩他，但并不是只剩他才觉得他是中心，因为他就是原本就是。
叮...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切断了我的思绪，他看了看我的眼神，我努力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没等他起身，我就先动了。
正好回房间换身衣服，觉得穿得好像太单调了，顺便进去理理头发吧，今天好看一点比较好。
前几天，他回家的时候牵回来一个女孩子，第一次见他带女孩子回来,是女朋友。
她好看，娇小，扑闪的眼睛像是在跟我炫耀着我无法拥有的东西。我听到了她向我问好的声音，只是，真讨厌啊。耳边声音此起彼伏，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
新换的裙子应该是好看的吧，余光扫去，他的目光像是紧盯着我呢。只是我现在不想看到他尴尬且极力照顾我感受的表情，眼睛始终不在他脸上。
她好吗，我问。挺好的，刚还问起你呢，回复的声音很干涩。好，那天的事，不要忘了替我向她道歉。我说。哪天的事，我怎么都不记得了，不知怎的，他刻意压制的话语才最让我觉得低气压。跟你表白的那天，我顿了顿手里的筷子，紧盯他的眼睛，语气可能还带着某种尖锐的成分吧，无所谓了。
五年前的今天我们相遇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时间毫不留情地冲击着人类的过往，在冲击后依旧屹立不倒的那些片段，会时刻环绕在你周遭，无形中伴你前行，大约就是支撑我们活着的基石。
我的生命是属于他的。
十二岁的自己并非没有想过死亡，只是在直面死神时还是那么真切地渴求着生存。地面剧烈晃动的那一刻，我正拿着画本描摹向日葵，并不喜欢，但没有更好的选择。
在不知光明或是黑暗的废墟里呆了三天两夜，来来回回在布满了人类肢体的砖瓦中跪爬，被饥渴嘲讽，被恐惧支配。
没有人回应我颤抖的声音，没有人知道被灵魂包裹着的，我的存在。
我了解死神离我很近了，只是当时有一种信念。
活下去。
我惊诧于自己的求生欲，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另类的，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父母的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但那一刻的我真切地知道自己想活着，只是活着。
将我从深渊中拉出的是一双修长的手，有摇篮般的安全感，白色的袖口布满着结痂的血渍，有淡淡的香气，伴随着血腥。
不能睡，坚持一下，我听到有人在跟我说话。
垂死时的挣扎，无力且恐惧，眼帘早已低垂到尘埃里的我，我竭力让自己的眼睛睁开。双手本能地，紧抓眼前可能是稍纵即逝的光。
滴答，滴答...
厨房里传来了洗碗的声音，我还坐在餐桌上，手里玩弄腰间的裙带。
此刻很想像往常一样进去帮忙，只是似乎没有充足的行动力。
所以只好保持沉默，沉默是我熟悉的模式。
后来我被他收养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也从没听他提起。朦胧间，就成了一起生活的“家人”。
这是我第一次拥有家人，或许也是唯一一次。我总这样认为。
记得当时的沉默是，本能的存在。
在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正常的交流能力时，只能通过自己熟悉的方式。
我喜欢把自己脑袋里想的东西画出来，因为擅长。他对我很耐心，即使因为生活倦容满面。还是坚持每天接送我上下学，迟到的场面居多，每次见他都是满头大汗的模样。
我默默帮他擦汗，然后他会牵起我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这时候我就会期盼路能长一些。
那场地震也夺走了他的家人，全部的家人。据说他的家庭很幸福，他从前也有一个妹妹。
我无意中看到过他家的全家福，是一张藏得很深的照片，一家四口笑得很开心，大约我也能感受到所谓“幸福”。
哥哥挽着妹妹的手，美好的气息在周遭游走。
沉默始终在我们之间盘旋，没想到十七岁的夜晚，竟会安静得让人发慌。
当晚做了一场冗长的梦，布满灰尘的回忆编制的梦，总让人觉得悠远。
又是一个人外出，马路上车辆暗涌，多次与疾速行驶的车辆擦肩，但思绪有着静止般的安宁。天突然就暗了起来，眼前的街巷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般的错觉氤氲，来往的人让我觉得格外陌生。
有一瞬间的眩晕，紧接着整个街道开始涣散、扭曲，闪烁着的霓虹灯大约是中了蛊，迷离着。最终映入视野的是一副类似印象派的画作，油画般的质感渲染着整街的妩媚。
忽得，耳边煽动着浓烈的不知所措，一阵恐惧袭来，慌忙转身，只是在被推入坠入深渊之际并未看清对方的脸，一闪而过的只有红黑相间的裙摆。
好在对于下坠的感觉并不陌生，人有时在做梦的时候，是清楚自己是在做梦的。
醒来得很冷静，只是再入睡有点难。算了，正好肚子饿，这几年来第一次过饿肚子的生日。脚尖轻踮向着厨房的方向，今天剩了很多菜，怕吵醒他没有加热，但嚼了几口还是轻轻收了碗筷，食物还是有温度一点才比较契合人类的生理机能。
再次偷偷趴在门边，断断续续传来独属于他的厚重气息，习惯性的动作，似乎听到了才能安全入睡。又缓缓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今天的书桌乱得让人心烦，垃圾桶又接收到新的信件，只是这次的甚至没有打开。
拿出了画本，最近画的，也都是他。紧盯着他游泳的那幅，我喜欢看他游泳。他的水性很好，自幼练习，据说当时父母想培养他当运动员，他的能力出众，有进入国家队的潜力，只是在那场地震之后，就再没有走这条路的难念头。
那年他十八岁，十八岁前，游泳应该是他的全部，他放弃了他的全部。
今晚也会很漫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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