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的雨水在门外延伸出去的铁棚逐渐汇聚形成一层类似珠帘帷幔的瀑布,风也刮了起来,水珠向内飘来,泼打在门口一张摆满年货的桌子上。路秋蝉急忙从柜台底下抓出一张透明薄膜,小跑出去将那些年画、对联、糖果等东西盖住,又在桌底下拾起早已准备好的四块拳头大的石头分别压住四个薄膜角。
安庆元在屋内伸头提醒着路秋蝉应该注意的一些细节,看见对方一气呵成完成了全部活儿,继续转过脸去看电视。
路秋蝉边拍打着身上落下的水珠子边走进来没好气地说:“男人就是这样,只会指挥女人干活,自个图悠闲。”
见外面下雨了,安喜洲索性抓过塑料凳子坐了下来,交叉着双腿,露出一双崭新的运动鞋,安庆元特意斜睨了一眼,看见鞋面外侧是一个大大的白色勾子标志,电视广告中时常有播放这个牌子的运动鞋。对比一下自己脚下穿的一双去年年底安旭在网上买的特步全黑皮鞋子,顿时感觉自己寒碜了起来。
“你这个鞋是耐克吧?”安庆元忍不住问道,“听说现在和流行这个鞋子,听说穿起来特别舒服。”
“哦?”安喜洲敲了敲烟灰,那些烟灰如同一片片雪花在空中飘飘荡荡落到了坑坑洼洼的水泥地表上,然后他假装仿佛并不太清楚地抬脚看了看那双鞋子,“这是前天卓揆在北京路专卖店买的,给我跟他妈一共每个人买了两双,我还有一双留在家里呢,他说是今年年底的最新款,不打折的,我早上穿之前特意看了一下牌子上的价码,竟要一千多呢!贵不贵的一回事,穿起来确实很舒服,活了大半辈子,还不知道美国人还能做出这么舒服的鞋子。要说现在的快递也实在快,你看,前天买了马上就寄了过来,昨天一大早就送到家门口,多方便啊!码数也刚刚好。”
站在柜台后边擦拭玻璃台面雨滴的路秋蝉早已拉下了脸,自顾自擦着桌子,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心想着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天还没黑就跑来这里瞎嘚瑟,故作低调中显摆着自个,明知道我家有个儿子现在没你家的那个出息,还跑来摆阔气做比较,让人脸面无处搁置还要纯陪笑脸,顺便附和些好听的话奉承你。真希望老东西前脚踏出门就给雷劈。
以前路秋蝉也挺喜欢跟人抬杠,但那是建立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比如别人一句“你看我儿子前两天给我寄回来的金手镯,我打电话回去问他买那么沉干嘛”,她会回一句“我儿子上次回来也想给我买一只,我说有时间浪费那个钱不如攒着以后买房子。硬是没让他买成”,或者别人一句“我儿子母亲节给我买的这身衣服挺贵的,听说是大牌子”,她也会指着自己身上穿了好几年的一套衣服怼回去“我儿子也给我买了一套听说特别贵的,我想着每天都生活在这乡下旮沓的,穿那么好看出来招蜂引蝶啊,干脆扔在衣柜里了”,然而,几年时间的造化逐渐拉出了差距感,再抬杠就是不识趣了,索性不如附和几句后选择默不作声,让那些故作低调显摆的人无趣。
可是,安庆元就不一样了,大半辈子的,现实中物质上可以输给别人,话语上,他始终像块磨不出痕迹的顽石,就是不喜欢被人占便宜。这样的性情,也直接导致了他并没有几个可以深入交往的朋友。
“前两年安旭也跟我说过要买这个耐克还是那个阿迪的给我,我跟他说,我还是喜欢咱自己国产的品牌,穿起来不仅硬鞋底舒坦,连心也舒坦,干嘛非得为了充面子把钱都花给美国人赚。”安庆元带着一脸讥讽说道。
一双鞋子直接上升到国际层面,安喜洲被怼得一时间无言以对,只是闷闷抽着剩下小半截的烟,思考了良久才说道:“不过还是要承认,人家美国人技术确实硬,这耐克的鞋底软弹的可以随意折来折去,怎么都弄不坏,穿在脚上感觉跟没穿似的。还有也不能这么狭隘看事情嘛,我们国家不也有很多人买美国车,一些医院也有配置人家的医疗器械用来救死扶伤,再说,美国人也有买我们国家的出口物品,总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差点被说成汉奸卖国贼了,不摆事实论据讲道理反驳回去,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啊。
两个人就安静了下来,各自抽着闷烟,看着电视剧中的抗日大侠又在红着眼睛手撕鬼子。其实他们经常这么怼来怼去,谁也不肯服软,实在谈不下去了,便识趣地消停一下。他们知道,并不是只有他们是这个样子,基本上左邻右舍也都是这个样子,甚至整个农村的这种现象见怪不怪。
“吃茶。”安庆元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无论如何,潮汕人的习惯性礼节还是要遵守的。
“吃。”安喜洲也照例回了一句以示尊敬。
他们喝了一轮茶,见路秋蝉还站在柜台后边看着微信中别人发的视频,安喜洲叫了一句:“嫂子,喝茶呀,天气冷,喝口热茶暖身子。”
“哦?”路秋蝉头也不抬一下,做了个伸手动作,“你们喝你们喝。”她还在为刚才对方说的话怄气,就是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显摆孩子。怎么说呢,安旭工作上没有什么起色,做为母亲已经够操心了,还总要应付别人的闲言碎语,时间久了,心也会累。她最近感觉自己的坏情绪仿佛吸饱了水浸墨的毛笔尖,稍微在宣纸上一点就会肆无忌惮地蔓延。
但是,无论心如何累,生活还是要继续啊,每天清晨双眼一睁开,满脑子都是一天的开销,精打细算又精打细算后,老两口省吃俭用想为安旭攒点钱,几百元几百元每个月地攒,相对于外面房价疯涨的速度无异于杯水车薪,不知何年才到尽头,后面也没存下钱。有时候,他们夫妻俩也会私底下埋怨起安旭,埋怨他总让他们操碎了心,不能一直延续那种优秀的光环,埋怨他没能扛起自己的生活,让所有人少点焦虑和烦恼。但埋怨归埋怨,该加把劲为儿子后面做打算还是要加把劲。
隔天一早,店门刚打开,就见安旭的大伯安庆南穿着一件绿色军大衣,手里抓着一根扁担横眉怒目站在门口的雨棚下。那件军大衣跟他身后不远处围墙上的苔藓颜色极其接近,有一瞬间,路秋蝉甚至以外是对方气得扒下了那面雨后葱葱郁郁的苔藓。
“喂,”安庆南大声喊道,“安庆元还没起床吗?快叫他滚出来。”
她是知道对方来意的,只是没想到来了个大清早,也不知道是大早上起床哪根筋抽痛到了,过来前也不打个电话让人做好心理准备。
“他大伯,就不能等到过完年么?”她拉长了脸。
“谁说可以等到过完年的?这事你说了不算,你做不了主,快叫安庆元出来把钱还给我。不然别怪我不顾恋兄弟情分,砸了你们这小破店。”安庆南不依不饶。
“他大伯,你可不能不讲理啊,”她从打开的一扇小门内走出来,“几个月前跟你借就说好的,没那么快还你,现在才过去几个月,你就心急火燎来要钱,难道要我们上坟扒拉给你不成?”
“我不管你们上哪弄去,就算把咱爹妈的坟扒开,今天也必须把那三千块钱还给我。”安庆南满脸横肉,竖起大拇指朝肩膀后面指了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两个人吵吵嚷嚷,引来了路人和街坊邻居争相观望。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两年小卖部生意不好,我们好不容易供两个孩子上大学,积蓄早已花光,上次借你三千块钱去进货,说好的没那么快还你,你又不是没答应,现在倒好,没几天就来三催四催,你这哪里是催钱,你这是催命吧?”路秋蝉想通过只言片语让那些漠然围观的人明白,虽然自己家欠了钱,但还是守信用的,并非欠债不还,而是时机未到,别等一下大家不明就里去外面乱说一通。
“哟,你还好意思说你们家有两个大学生,我呸——”安庆南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还大学生呢,上个屁大学,读个屁书,连几千块钱都帮不了自己父母,还不如他初中没毕业的哥有本事。”他嘴里说的“他哥”正是自己的儿子安光,是安旭的堂哥,读书那会儿老是打架翘课,初中没念完就辍学出去打工,现在在邻市一家玩具工厂里面当副总经理,主管人事和采购,也算体面和小有成就。想起以前,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经常拿安光和安旭做比较,感叹安光没能好好读书像安旭一样考上名牌大学,那时听着别扭也不敢说什么,只能跟着别人摇头叹息说自己儿子怎么怎么没出息,现在好了,名牌大学毕业生混了好些年都没混出个什么名堂,反倒是自己肚子里墨水有限的儿子成了气候,当上一家颇具规模的玩具厂副总经理,手底下管着几百号人,还帮忙安排了不少村里人在厂里做上小头目,可谓风光无限、威势赫赫。
路秋蝉一听对方拿安旭出来取笑,当即气得吹眉瞪眼,指着对方鼻子骂道:“大学生怎么了,大学生他就是好,有文化,有知识,受人尊敬。人古代都分士农工商,论资排辈,大学生属于第一等人,你们家安光是副总经理又如何,还不是照样给人打工的,老板不开心说炒鱿鱼就炒鱿鱼,一句话就可以打回原形,嘚瑟个什么呀!”她又想起自从安光当了公司领导,每年春节连只脚都没迈进来自己家里一步,愈发气愤,“我儿子虽然没赚到什么钱,但有素质有教养,哪年过年不是第一个往你大伯家跑去拜年,你再瞧瞧你们家安光,自打当了副总经理,春节啥时候来给他三叔拜过年?我知道,副总经理是大官,年薪几十万,跟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交往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瞧不上我们底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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