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致娴背脊挺直地坐在客厅，微微低垂着双眸，望着眼前的一杯水发呆。杯子内壁有一颗颗极小的气泡，偶尔有一两颗失去了原本的附着点飘到面上来，没多久就破碎在空气中。
二楼书房内，韩仁江打开窗，让外面的风透进屋里，却也带进了一些热气和蝉鸣，于是他又将窗户关上，转而面向自己的儿子。
“阿曜，等会儿我让人去你那边收拾收拾，致娴以后就跟你一起住，随后我会安排人联系奉宜中学，让她继续上学。”
韩曜站的位置离韩仁江大概几步远，闻言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父亲，眼里流露出一抹惊诧，又被他很快掩去。
“爸，我觉得林致娴住我那边不太好，毕竟是女生，我们两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始终是不方便的，而且也有可能她并不愿意，碍于是您的安排，就不好意思反对呢？”
韩仁江没有立马回应，似乎是在重新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指间雪茄燃烧后的烟雾袅袅，往上飘扬着慢慢变淡，只一口烟的时间就想通了，还是坚持之前的观点。
“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如果住这里，你也知道你母亲的性格，致娴有事也只会闷着，住学校的话，奉宜中学里面都是什么身份的人？她刚转进去也很容易被欺负，所以最好还是住你那边，也可以帮忙照顾照顾，至于方不方便的问题，难道你还信不过自己吗？”
“父亲，我……”
“好了，以前不是也……”本来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在快要吐出来时忽然意识到不妥，就及时止住了，另外解释道：“致娴已经那么大了，不需要废太大心思，你只要平时稍稍留一点心便好，而且你们年轻人之间更好相处。”
韩曜在心里嗤笑一声，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反驳的呢？
“既然这样，那关于林致娴的事总要告诉我一些吧？”
“是要告诉你……”韩仁江望向墙上的钟摆，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而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才把楼下小姑娘的来历跟他大概说了一说。
“所以，我就把致娴带了回来，阿曜，你一向是有分寸的，我想致娴跟你住不会有太大问题，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我知道了。父亲，没什么其他事我就出去了。”
“去吧。”
韩仁江看着自家儿子离开的背影，又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就将它熄灭在烟灰缸里，而后突然低喃了一句“也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一听见二楼的动静，致娴就赶紧站起来，下意识地抬起头，楼上的人也正好看过来，视线交汇了一秒，她又慌忙低了下去，于是就没注意到，那人下楼的过程中一直在明目张胆地观察她。
在韩曜的眼中，站在客厅里的女孩扎着马尾，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双手交握在前，明显地局促和紧张，也不知道真实的性格是不是就如表面这样无害，一想到刚刚父亲的安排，他就忍不住皱了眉头。
鞋子踩在地板上清脆的响声一步一步朝着女孩而去，在快要靠近时，她赶紧抬起头，脸上已经挂着一个礼节性的微笑，然后客气地唤了声“韩曜哥”。
对方点了点头，此时韩仁江也在之后来到了客厅，爽朗地开口：“致娴，不用太拘谨，以后你就和阿曜一起住，他住奉宜中学附近，上学很方便。其他的叔叔已经帮你安排好了，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去上学，有什么事就跟阿曜说，他就在奉宜大学，两所学校只隔一条街。”
闻言，致娴赶紧鞠了一躬，“谢谢韩叔叔，谢谢韩曜哥。”
“都说了不用这么客气了。”
女孩微微笑着没再说什么，韩曜则是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不经意间两人的视线再次相撞，见对方不闪不避，她只好上调了嘴角的弧度，以示友好。
这时从玄关处传来声音，很快一身职业装的韩母许曼便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母亲。”
许曼轻轻嗯了声，眼神看向多出来的那个人，“你就是林致娴？”
“是的，阿姨。”
许曼面无表情，上上下下将她仔细审视了一番，才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听老韩讲了，你以后安心住下就是。”然后拎着包包直接上二楼换衣服去了。
凌厉的气势渐渐消失，女孩才后觉脚有些飘，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手心，察觉到微微的湿意，在韩叔叔的招呼下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边缘，缓了好久才稍微自在些。
吃饭的时候，一开始除了勺子筷子碰撞碗壁的清脆声，极小的咀嚼的声音，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后来还是韩仁江打破沉默。
“阿曜，给致娴夹点菜，你这个当哥哥的就应该学着照顾妹妹。”
本来无比寻常的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竟突然让空气凝滞了不少，韩曜和许曼吃饭的动作都顿了一下。感觉到异常，致娴脑袋里的弦也不由地跟着绷紧，直到碗里多出了一块肉，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身边的人，慌忙道一声“谢谢”，慢慢氛围才稍稍正常了些。
后来致娴依然小心翼翼地吃着，筷子所到之处也仅限于面前的这几道菜，又不敢自己先吃完，或者拖太久，于是就偷偷地用余光瞥了几眼身边的韩曜，好控制自己的速度。
终于结束了来到韩家后吃的第一顿饭。
“父亲，母亲，我先回去了，明早还有课。”
“嗯。”
韩曜离开前，视线在致娴的身上停留几秒，“父亲，你也不用忙了，我会找人收拾我那边的，致娴就先在这住一晚，明天上完课我再来接她。”
“嗯，明天我也要去公司，那你上完课记得过来接致娴。”
“好。”
许曼本来打算出门散散步消食的，听了两父子的对话，脸色沉了几分，立马提出不满，“阿曜平时要上课，要忙学生会的事，又要来公司学习，你把林致娴安排到他那边，万一影响到他怎么办？就住这边，还有胖婶照顾，多好。”
韩父很坚决，“致娴住那边离学校近，而且她生活能力强，十五六岁的人了，能自己照顾自己，平时也主要都在学习，不会影响到阿曜的。”
“不行！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影响！”
“一点小事有什么好商量的！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许曼，你不用管那么多。”
“我管得多？明明是你做的决定不妥当！”
……
韩曜对于父母的争执早已见怪不怪，懒得搭理，任由他们争论，但在这硝烟烧得正旺的时候，有一道怯懦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不好意思，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叔叔……叔叔，阿姨也是为了韩曜哥着想，我去那边的确会影响到他，要不我们就听阿姨的怎么样？”
许曼很满意致娴的识趣，抱起手臂挑衅地看向韩仁江，意思是让他松口，然而韩仁江却异常执着，“致娴，没事，去那边住更方便，我也是考虑到多方面的因素才这样安排的，你不用担心，明天阿曜会过来接你。”说完就叫胖婶帮致娴收拾房间，然后径自上了二楼，许曼黑着脸追了上去，又越过他率先进了二楼房间，韩仁江则直接去了书房，没一会儿许曼又打开门也进了书房，关着的门里面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
致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忐忑地问旁边的人：“韩曜哥，要不上去劝……”
“不用管。”
“呃……”这样真的好吗？说到底还是自己添了麻烦，可也不好随便插手。这时胖婶过来带致娴去看房间，她又望了一眼书房的位置，然后匆匆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跟着胖婶离开。韩曜站在原地，将垂在空中的车钥匙握在手心，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出去。
这姑娘真有意思，跟他说对不起干什么呢。
韩曜开着车行驶在高速路上，却不是回自己住的地方，而是来到了郊外的一栋别墅前，四周漆黑，只有别墅里面透露出一点昏黄的光，他上前去摁响了门铃，很快就有一个年轻男子给他开了门。
那年轻男子见是韩曜，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什么都没问，只侧身让他进屋，然后轻轻带上门转过身来，屋内的光倒是映照出他那和煦的笑容。
“韩少爷又要来给我送钱了吗？”玩笑的语气。
“你可以不收。”
“别啊，大少爷哪里知道我们这种平民没钱的滋味，简直太惨了啊，我那可恶的老爹冻结我的卡就算了，竟然还故意断我财路！”
“叔叔还是不同意你干这行？”
“他就巴不得我回家里去，所以处处作梗。不过没关系，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又不可能断了我所有的财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抖了抖递过去，“这次你要查什么？”
韩曜接过烟，同时掏出手机点开相册，“你帮我查一查这个女孩，她叫林致娴。”
“你小子偷拍人家！”
这话让韩曜又是习惯性地皱了皱眉，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就是刚刚趁林致娴没注意的时候拍的。父亲只透露了她的来历，说什么其他的不用管，那怎么可能？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孩竟然值得父亲如此费心，考虑得如此妥帖和周到，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想知道更多自然只有靠自己了。
“你只需要帮我查就行了。”
“可以啊，但你想知道什么方面的信息？身高体重，兴趣爱好，有无喜欢的人？呵呵。”
“就是常规信息，家庭背景之类，过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拿出你的职业水准。”韩曜没好气地回答。
对方咧嘴一笑，“既然都谈及职业水准这么严重了，那必须得没问题啊，等我消息。”
“嗯。”
致娴躺在完全陌生的床上，揪紧了手里的被子，刚刚韩叔叔还发消息给她解释，让她不要多想，安心住下。叔叔对她真的是没话说，这次还帮了好多的忙，自己一定要都记住，虽然现在就还如同一颗失去了附着点的气泡，颤颤巍巍，浮浮沉沉，不过总有一天会成长起来的。
躺了一会儿，又不禁想起在家里最后的画面……
“爸，妈，你们可是答应我了，等我拿了奖回来就一起再去奉宜玩一趟，不能反悔哈！”
她父亲手里当时还捏着一本试题册，“都答应你了，难道还会反悔吗？快点去，别让其他人等久了。”
“好咧，这就走，爸，妈，再见！”
“再见！路上小心。”
……
床上的人用手挡住眼睛，在月光的反射中，一点晶莹从指缝间缓缓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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