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中学的惯例，高三每周六下午上完四节课放假，周日晚上晚自习照常。
平素，接近放假的周六下午是高三最开心的时候，整个班也管不住。可这次，平静得有些诡异。
班头何如月身着一件单清色长裙，虽年近五十，可皮肤肌理细腻如米脂，双眼明亮。此刻，她忽然停下正在阅卷子的笔，抬眼环视全班——
每一张脸都那么熟悉。
这是何如月从教近三十年来第一次接手文科班。重点班第一次“踢人”，她拼尽全力和领导去争，可那些留下的孩子们都无动于衷，说是“优胜劣汰”，她气得大骂，说她自己从没有见过这样复杂的学生。
她怀念理科学生的单纯，文科生深入浅出于政治历史和文学，自以为深谙世事而凉薄，一个个都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她本想给领导说自己带不了文科班，太深了。可转念一想，把这样一群孩子丢给别人，任其发展下去，太残忍了。
文科生难管啊!
重点班第二次踢人，有人直接贴了“讨伐檄文”，在各个班发宣传手抄要求联名，虽然应和者多，跟随者少，但也算不大不小的“事故”了。
查来查去又查到了他们班徐溪、张荃几个人身上，可是这回文科重点班又意气得不得了，全班说自己是主谋。
学校总不能把整个文科班的学生都踢了，最后全班写检查，她被罚了一个月的奖金，也就了事了。
再别说什么殉情的、讲古诗讲着讲着忽然有人在下面哭、拒绝换座位和垃圾桶坐在最后一排的易经“大师”……何如月心想自己快五十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新鲜事偏偏就每天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着。
可她到底是爱这群小孩的。
她带来二十多年理科班，动不动还就被“发配”到理科重点班，在数理化和英语的夹缝中求生存、谋发展。每堂语文课，很难看到几双单纯求知的眼睛。
可现在好了，她上课讲诗的时候，下面的小姑娘会脸红、会激动地点头，她总觉得现代人体会不了古代人的情绪了，可徐溪和常晓星听到那些送别诗，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她给她们班置办了一个书架，让大家每人推荐些书。最后收上来她震惊了:《乡土中国》、《人间失格》、《论摄影》、《资治通鉴》、《人间词话》、《群魔》……不胜枚举，甚至有人高度评价了最近刚刚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石黑一雄的作品。
后来，她掏了大部分钱来买书。她的孩子们，只要一有闲暇就蹲在书架旁找书看。
何如月心中一紧，有些话终究还是要说:
“我想有些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也就是重新分班的事，周一下午开完班会课，大家就搬吧。”
她顿了顿，又说:
“我想，大家都明白身在重点班应该面临的压力。所以希望出去的同学继续努力，如果有什么不适应或者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剩下的同学，大家都一样，面对的挑战只有高考，大家要相互帮助，一起加油。”
教室死寂。
直到下课铃响，何如月的声音和萦绕在每个人心中。
侥幸逃过一劫的常晓星叹了口气，能怎么办呢？当初第一次踢人，她哭了，说人性叵测，可同学们照样被踢了；第二次踢人，她帮着徐溪、张荃到处呼吁，以为有希望改变些什么，到头来还不是照样踢人。现在变本加厉，原本班上六十八个人，现在只剩下三十四个了。真是“优化资源配置”呀!
林祯忽然转过头来，在徐溪和常晓星的桌子上放了一颗糖，朝她俩眨眨眼睛，又转过身去。
只要心情不好，吃颗糖就好了，日子总要有点甜头嘛。
周六放学，易经大师兼任劳动委员和垃圾桶桶长吴念航扛着拖把吆喝着一众人打扫卫生去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夹了板凳就闷声回家了。
“柳月月!”常晓星跑到看起来有点飘的柳月月身边。“我……以后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我现在住在学校对面小区。”
“哎？常晓星，你可不简单啊。对面小区的租金可不低。嘿嘿，土豪呀!”
“什么嘛!我妈搞的，具体我也不清楚。”
“嘿嘿，那一起出校门吧。”
“好!”
常晓星和柳月月算得上发小，一直住在一个小区，可因为学校不一样，直到高中才亲密起来。
送走柳月月，常晓星溜达着去了超市。她思量着，不管白林北他承不承认，两个人客观上算是同居了，那么“家”就应该有点“家”的样子嘛!
她游荡在花花绿绿的零食堆里，又想出些奇妙的桥段来:她穿着围裙正熟练地在锅前忙活，饭香浓郁，白林北从后面紧紧拥抱住她，蹭着她的耳朵撒娇，说，老婆煮的饭真香，可是老婆似乎更香。
白林北做完了几套理综卷子，正是头晕脑胀之际，她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白林北一脸感激地喝下，结果嘴边留下白白的泡沫。她伸手去擦，白林北捉住了他的手，说，“干嘛要用手擦，牛奶不应该是被喝掉嘛……”
“同学……同学……请问你要买这个……中老年补钙奶粉吗？”
嗯？常晓星一边跑掉一边忽然反应过来，是她在望着中老年奶粉上面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大爷流口水。
丢死人了!
她跑到水果区，看到橙子辉煌，木瓜鲜明，就忍不住买了些，嘿嘿，古人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白林北，吃了我的瓜，你就是我的人了，到时候见等着以身相许吧!
其实，她觉得一个人逛超市是一件很有幸福感的事情。从小被困于书桌的常晓星第一次与琳琅满目的商品发生直接的联系，也许自己不会拥有，可是被路过的海海人群带到家里，变成热气腾腾的菜肴和家人的欢笑团圆，就觉得拥抱了生活的真实感。
常晓星路过摆酸奶的冰架，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姑娘趴在冰架上不动，直朝身后的爷爷做鬼脸。老爷爷忙不迭地掏出手机给孙女拍照。
常晓星朝小姑娘浅浅地笑，也许，这个周末会很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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