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上海。
谈扉已经很久不戴棉帽了，尤其来上海以后。快两年了，冬天的湿冷他还没适应，只好找出了一个黑色棒球帽意思意思。这是去年暑期他从美国度假回来在底特律机场买的，价签都还没摘。当时只想买来做个纪念，可是纪念什么呢？他苦笑了下。
耳机里，周杰伦正在为他演唱他最喜欢听的“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好美，上次等一个人，是什么时候了。
明天就是除夕了，这个时节，这家外资行总部大楼里已经几乎没什么人了。谈妈谈爸本来早早打算去日本旅游过年，但近期的新闻让老两口着实义愤填膺，不想为那里的旅游业支持半分，便临时改行程仍在北方老家过。而谈扉这次春节要再去美国转转。“世界末日”刚刚过去，也没怎么样，跟很多期许都一样，都是骗人的。去年暑假去了一趟美国，是为了办些私事，没有任何旅行，这次是趁着去东部出差，顺便再去侨居大雾山的大伯家里坐坐。
大伯和大伯母是上一辈的留学生，毕业后就留在美国，已经20年了。堂弟堂妹都是ABC，中文听力溜得很，可口语却一塌糊涂。这一切都因伯父伯母在家只和他们说中文，可孩子们在学校里的习惯已经改不过来，回话的时候只好是英文。前几天堂弟听说他要来，特意在视频里挤出了一句“Taffrey，昨天我把蚊子咬了，没睡好。”
之前想来的时候没有机会，现在没有什么理由来了，反倒派他出了差。这要是一年前能这样多好。
去年来美前，落户办得不顺利加之水土不服等等，让他一度不适应，想离职回北方，毕竟家乡也不错。后来逐渐好转，才决定留下来，也着手看看房子。
他照例提前一刻钟来到办公室，洗茶具、洗茶、泡茶、清理桌子。等电脑开机完毕自动进入了鼓励内推人才的宣传页，茶也泡好了。他一抬手，一阵清透的水声开启了一天的工作。他就坐在饮水机不远处，来排队接水的同事总免不了来端详他的青花瓷三才碗和茶缸，直说他有情调，有仪式感。他倒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喜欢而已。不过同龄人里饮茶者太少了，大家见他爱茶，除了感叹两句，也不会多说什么。
工作后，虽然每年明前茶还是少不了的，可大红袍和普洱喝得更多了，这在他大学时是觉得不可思议的。
作为一个北方人，居然对花茶有偏见，真是稀奇。上学时候勉强喝一些，工作后就几乎没怎么碰。江浙一带饮绿茶居多，他这么喜欢普洱和大红袍，就应该到云南和福建才对。他年轻时候最喜欢绿茶。哎，最近也喜欢用“年轻的时候”了。 可慢慢的，竟然不爱绿茶的鲜味了，总得味道重点才好，大红袍不亏是岩石里生长的茶，够劲，却少了醇和，与他的个性不搭，喝多了也容易上火。可毕竟大红袍是有些渊源的，总放不下。普洱近几年越发合他的意了。若从人的角度，熟普大概是绿茶成熟的模样吧，就像一个翩翩少年逐渐有了悠长的背影，而乌龙便是这打磨历练的过程。至于红茶，总有些回避。
他依旧讨厌咖啡甜腻的涩和浮夸的香，还有回味时持久的干苦。
在上海，他很快照着在北方的习惯，迅速尝试了多家有名的茶馆。有家茶馆还是谈爸老同事开的，现在由同事儿子小曲在管理。他便常去那家，也和小曲熟络起来。小曲常和他抱怨，现在茶馆不大景气，就是有人来也很多不是来喝茶的，不过当成咖啡店的替代品。还说好友来茶馆，外卖甚至烧烤居然也想带进来，真是无法想象。
谈扉常常周五下班到这里来品茶。有时候和小曲聊，其实被当做咖啡店也没什么不好，要是开个连锁，就面向大学生和青年上班族，赶赶论文看看书谈谈事，相相亲也可以啊，他经常这样想。尤其是相亲，以他的经验，第一次喝茶最好，时间长短可控，又不尴尬，万一遇见个话不投机或是让你食不下咽的人，也不必熬到一顿饭以后“再见”。以后若有机会，他倒想尝试尝试投资个茶馆。他一直很羡慕那个卖过酒的司马相如，至少有个卓文君陪着，日子也算逍遥。
不过上次倒是有个相亲对象，头一次见面便约他去茶馆喝茶。他当时还一阵惊喜以为遇到了知音，可对方实则是茶托。茶不怎么样，价格却飚了几千，手段着实高明。报警倒不指望拿回钱，只是看不惯这群俗人污了这好东西。
大雾山位于北卡、田纳西两州交界，再往北便是俄亥俄州了。谈扉赶到大伯家时恰逢周末，伯父准备带堂弟去俄亥俄坐闻名已久的过山车，问谈扉要不要一起。
又是俄亥俄。
“嗯，只是过山车是吧？”“那里还有所老牌大学，200多年了，音乐、设计和商科还不错，也可以逛逛呀！”“嗯……好吧……”
去那所大学转转，恰好赶上校内华人春晚。他便混入留学生人群去看了看演出，舞台虽简陋些，却也有模有样。
“我不好往前挤的。”他压低棒球帽只远远地看着。这帽子堂弟第一眼见了就很喜欢，因断货了求着他要，他不肯。
压轴节目时装秀倒是很热闹的样子。看见一对对的挽过来走回去，神情普遍很享受。最后一个节目了，观众席上也都站了起来，起着哄，喊着名字，模特们一次次出场，着不同的服装和造型亮相，时而单人，时而出双入对，好像什么样的举止都不应奇怪。他忽然皱了皱眉，轻快地滑进了人群中间。
“挽着手，这么亲密啊。”他掉头就走，回头看到原来在他身后一直往前拥着的是位年龄略长、身材略胖、头发稀疏的男生，还时不时垫着脚尖朝舞台伸长脖子。“不好意思。”他咳了一声，飞速离开。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是时候走了，实在不该来这里的，不管是主演，还是观众，都不关他什么事了。他把帽子小心地收进箱子里。
刚降落在浦东，手机便响了起来。是那个才相亲两面的女孩蓉蓉，居然悄悄来接他了。他不过说了抵沪的大概时间，意思是今天不早了改天再约，可她却就来了。
“谈扉，新年快乐！出差累吗？”她越是这样体贴，他越是有些内疚。“还好，我们一起吃饭吧，我请客。对了，周末看电影好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邀约，蓉蓉笑开了花。
晚饭他点了一大桌子菜，还特意要了杯绿茶，一直闷头吃饭。饭毕，他把绿茶一饮而尽，才觉察到蓉蓉在看着他笑。他不好意思地往前轻推几下菜盘，客气地说：“菜还可口吗？要不要喝点什么？不过女生最好还是不要喝这些凉性的茶。”
蓉蓉听了喜出望外，不过还是娇嗔道：“啊呀第一次见面我不是就告诉过你了吗，我只喝奶茶和咖啡呀！”他脸上发烧，只好说些闲话搪塞过去。服务员过来续茶，他又呆呆地看着茶杯出神。
“想什么呢？”蓉蓉伸手握住他，“原来你的指腹这么粗糙，你学吉他的吗？”他尴尬地笑笑，想着古龙的话，此刻倒有几分应景：“在外面做了亏心事的丈夫，回到家时，总会尽量温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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