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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黄昏

“ 他静静地趴着,趴着,放任伤口流着血…… ”

冬天日头越来越短,这对于赵大爷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老伴儿走了这都已经三年了,自老伴儿走后,赵大爷的衰老速度比以前快了好多,其实他老盼着也能早点走,活着,对于他来说,的确有些辛苦。半年前他突发脑溢血,他本想就这样死了其实更好,早点去找他们家老婆子,两人还能搭伙做个伴。但被闺女发现得及时,送去医院抢救了整整一个晚上,最后还是恢复了过来,只是下半身截瘫了,也就意味着之后活着的状态,只能躺在床上熬日子。

赵大爷和老伴儿当年赶上了计划生育,他俩都是小学教师,身为国家公职人员,只能和妻子要一个孩子,孩子是个女儿,倒也孝顺,为了能够就近照顾二老,放弃了远嫁,留在了小城市结婚,夫妻俩住的地方也就和赵大爷他们隔着两条街的距离,这样也挺好,可以陪二老安度晚年。这次赵大爷中风,不知道是万幸还是不幸,也就正巧赶上闺女周末休假过来看他,发现得及时才逃过一劫,但赵爷爷恢复意识之后却跟闺女发了火,要是让他就这样过去了多好,活着终究是孩子的拖累,自己也辛苦,早点死,早点和老婆子团聚,两眼一闭,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每天脑子里只是想着怎么样熬过白天晚上又白天的轮回,人到暮年,到底人间,太寂寞。

截瘫之后的赵大爷失去了起码的生活自理能力,女儿一家三口目前还挤在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就外孙鹏鹏住的地方,也只是小夫妻俩在客厅自己动手做的一个隔间,算是他独立的小卧室,想着怎么着这两年也得换一个大点的房子,但母亲过世父亲瘫痪穷尽了近乎所有的积蓄,即使父母都是国家公职人员,但死亡和重病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根本就折腾不起,只能委屈鹏鹏还得在小隔间里再生活些日子,因此,也根本没法儿把赵大爷接过去,女儿在父亲出院后给父亲请了保姆,照顾父亲每天的饮食起居,顺便陪父亲聊聊天,但没干多久保姆就嫌工资太低活儿太脏,不愿意干了,其实工资并不低,都已经超过了赵大爷的退休金,只是保姆的工作的确是给父亲清理屎尿打理身子,而且每天差不多都得重复这样的流程,要不是至亲,多多少少心里都会有点排斥。

保姆辞职后,女儿压力就更大了,就这样的普通工薪阶层的小家庭而言,根本不可能辞职照顾父亲,能做的,只是一个礼拜请一次钟点工去给父亲打扫打扫房间做做清洁,自己每天上班路上把从家里做好的饭菜给父亲送去,一日三餐都给老爷子搁在床头,旁边放微波炉,然后给父亲换好成人纸尿裤后去上班,下班后先赶回父亲这头,整理剩菜剩饭清洗碗筷,再给父亲打理身子,父亲到点儿饿了就自己用微波炉热着饭菜吃,大小便失禁,什么都在床上,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循环,女儿每天这样来回折腾的确很是辛苦,赵大爷心里也难受,更难受的是,这些难受都没个人可以说起。

今天女儿来得有些迟,赶到的时候已经快早上八点了,平时七点左右也就到了,毕竟安顿好父亲还得赶去上班,早上发现鹏鹏没经过允许偷偷拿了家里的钱去买哈根达斯,因为看着别人家的小朋友都有得吃,孩子也就十一岁,眼馋便没能控制住自己,自打母亲去世父亲瘫痪后,家里经济很是拮据,孩子的零花钱也有缩减,几乎只给点必要花销的开支,别说是哈根达斯,就算普通的肯德基必胜客之类的,要不是很特别的日子,也不会带鹏鹏轻易去。当然,这些女儿都不会告诉父亲,老人家知道了,指不定会多难受,只是说鹏鹏犯了点找错,给孩子反复进行了思想教育才赶过来,女儿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从祖父到父亲再到她这一辈,都是踏踏实实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人,却经受不起哪怕起码的生老病死,一点病痛,几乎让全家人都给一起吊着命。

“爸,下个礼拜我把您送到养老院去,您看成不?我都联系好了,那边有老人护理,这样的话,时常也有人照料,我每周周末过来看您。”女儿一边给父亲盛早饭一边提起。“那边花销高吗?”赵大爷也觉得这样辛苦闺女每天几头忙活也不是个事儿,这都大半年了,女儿已经瘦得不成样子。“都还好,您闺女也都承担得起!”女儿回答得很轻松,但赵大爷还是有些顾虑:“但是……”“爸,您还有啥放不下的?”“我怕你妈晚上回来,家里也没人。”赵大爷说话的时候,扭过去头,没敢看女儿。“爸呀,您教了一辈子书,还迷信这个?”女儿有些吃惊。赵大爷继续道:“不是迷信,这人啊,到了这把岁数,心里就得有点儿念头,有个盼头,才活得下去。”

见女儿没说话,赵大爷问起:“鹏鹏什么时候过来玩儿呀?”女儿迟疑了一下:“他上礼拜天也吵着嚷着要过来,但是作业太多,愣是没挪出时间。”

赵大爷懂,这其实都是闺女的安慰,鹏鹏其实不太愿意过来看他,小孩子的世界总喜欢新奇的东西,和他这个糟老头子没有什么可以聊得起来的话题。赵大爷没再说话,女儿又补充到:“这个周末我就带他来看您,也好让他放松放松。”说着,女儿把被褥掀开,准备给赵大爷换纸尿裤,大小便失禁之后,赵大爷下半身几乎没有了知觉,他只能手臂带一点力让女儿这个过程轻松一些,其实,都已经半年了,赵大爷也该习惯了这个流程,但当脏掉的纸尿裤夹带着屎尿取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很是不堪,倒不是觉得男女有别,毕竟是女儿,他也不至于顾及这些,而是尊严,人到老年活着起码的尊严。

赵大爷也曾想到过安乐死,一直以来,他没敢跟女儿提起这事儿,其实在他意识清醒的眼下,趁着他还有明晰的判断能力的时候,可以跟医院提出申请,这样让他可以走得更体面一点,今天,他突然意念更强烈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跟女儿提了出来。女儿有些哽咽,转身去打水准备给赵大爷清洗一下身子,顺便可以背过身去不用直视父亲:“爸,您也不为您后辈考虑一下,我们要是答应,外人该怎么看我们,且不说外人怎么看,我们自己一辈子也没法儿放过自己的,妈也不会原谅我的。爸,妈走了,我就剩下您了,您得活着,好好地活着。”赵大爷没再说话,他知道,他要是再开口,他自己也会收不住情绪。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赵大爷先开了口:“孩子,爸搬到养老院去了之后,你就把这房子卖了吧,再在婆家凑点儿钱,重新购置一套大一点的居室,你们现在住的地方的确太差了一些,可怜了鹏鹏,跟着你们一起受委屈。”女儿让老人家别担心,目前他们还勉强能凑活,其实,赵大爷的房子没法儿卖,地段不好,周围基础设施也落后,卖不出好价钱,要是等着拆迁可能还多点赔偿,但是也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最重要的,女儿没给父亲说,母亲去世父亲重病家里已经所剩无几,按照父亲目前的身体状况,指不定哪天会有不测,她没有能力让父亲风光地活着,但至少需要多预留一点资金让父亲体面地走。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家庭,病不起,也死不起,哪怕就简简单单有尊严地活下去,都已经花光了所有力气。

女儿只是让赵大爷别担心,那边花销不贵,她目前还能负担得起,赵大爷其实心里也有数,能不贵吗?就简简单单请个保姆这个小家庭都已经足够吃不消了,再换到养老院,女儿也不知道还得多承受多少压力。但这养老院他还是得去,女儿每天家里公司还有这里来来回回倒腾,实在是经受不住,赵大爷这心里头啊,还是盼着能早点儿死,早点儿让女儿解脱让自己也安心。被女儿拒绝安乐死之后,他也没敢再提起,说多了,闺女心里头应该更不好受。

提了提精神气儿,还是赵大爷先开了口:“丫头呀,爸好几天没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了,你把轮椅推过来,把爸送到窗户边儿上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女儿照办了,虽然父亲大病后身体瘦弱,但凭女儿一个人把父亲抱起来放进轮椅还是颇费了些力气,折腾了好久才让父亲坐下来,系好轮椅上的安全带,她再在父亲腿上严严实实捂上了两床被子,把父亲推到了窗台边上,还是怕父亲着凉,窗户她只开了一半。叮嘱好父亲自己好好吃午饭,再者要是身体任何不舒服就及时给她打电话,之后,女儿草草地收拾一下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上班了。

赵大爷能够预见搬去养老院之后的生活,差不多也是这样一个人坐着或者躺着,从早上到晚上又到早上的循环轮回,唯一有点变化的是女儿从之前的每天过来换成了每周,这样也好,她可以轻松一些,孩子工作家庭已经让她累得够呛的了。“自己真是不中用,老来快死了都不让人省心……”今天街上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空气污染有点严重,房间内外压强有些出入,雾霾顺着风一个劲儿地往屋子里面灌,赵大爷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把女儿留下的那半扇窗户关上,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目光有些呆滞了,忘了吃午饭,再多坐一会儿就傍晚了吧,黄昏时候,女儿就下班了,回家之前她一般都会先过来一趟,给赵大爷清理剩菜剩饭更换纸尿裤再洗洗身子,每天都是这样的流程。

就这样坐着,赵大爷看麻雀从桉树枝头窜到白桦树上,抖落了下午以来就挂在叶子上的雨,又一扑腾,“渣渣”几声便没了踪影,街边的路灯在“老面馒头”的吆喝声里被点燃了,稀稀拉拉的人群,间或着一些熟人的交谈和陌生人的招呼,再远一点,隐隐约约能听到四十多岁的女人打麻将的琐碎,或争执,或抱怨,或调笑,近一些,流浪猫望着路过的小姑娘拎着零食便凄楚地一声“喵”便没了下文,赵大爷坐着,看着,有些累了,他所有的精力也只能拿来感知这些,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一点点地消磨,消耗,电视机开着,广告和剧情交叉着,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还是带不起情绪,他关了电视,呆呆地望着窗外,等夜色漫进屋子里来……

突然,赵大爷看到一只蟑螂爬到了妻子遗像上,好久都没动弹,他大声吆喝着企图能够吓跑它,但似乎并不起作用。老伴儿遗像供奉在储物柜上头,和赵大爷在一个卧室,他并不忌讳这些,只要想着时不时能够看见就好。赵大爷吃力地用手推动轮椅慢慢地靠近遗像,他站不起来的话根本就够不着,幸好身边有撑衣服的叉子,可以稍微借助一下,赵大爷伸手一晃荡,蟑螂倒是被吓跑了,但是老伴儿遗像不小心就摔了下来,当初是用玻璃镜框给裱的,一落地就碎成了好几块。

赵大爷慌了,老伴儿很少照相,这差不多是她留下来唯一一张笑着的样子,“人老了真是没用……”,赵大爷一边嘟囔一边欠着身子去捡,但是下半身根本带不动,重心丝毫稳不住,上半身一用力,“哐”地一声,赵大爷和轮椅一块儿翻了过去,女儿临走前给系紧了安全带,因此他和轮椅死死地绑在一起,赵大爷挣扎了好久,还是挣脱不出来。轮椅在他背上压着,他蜷曲着也伸不直身体,身子下面是碎掉的玻璃渣子,应该脸上被划了几条口子吧,赵大爷隐隐地有些疼,还闻到了血腥味儿。手机也没在身边,被搁在了床头,他也够不着,不能给女儿打个电话。猛地一瞬,赵大爷有些想哭,一把年纪了,突然就想哭了,可能因为女儿,可能因为老伴儿,也可能因为活着的屈辱和不堪。赵大爷弄不清楚原因,只是觉得难受,但他后来还是没能哭出来,他静静地趴着,趴着,放任伤口流着血,等女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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