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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之上的老枣树

这段时间因一些事情,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沉默的做饭、吃饭、收拾家务,家里难得有一丝一毫的声响,静默中我不禁又想起我姥爷。

我姥爷他老人家鳏居二十多年,日日年年难得盼来一个人陪他做饭、吃饭,他一个人站立在低矮的院墙边,多少次目光搜索墙外大道上,期盼着他的子女、亲人的身影。“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的凄凉,在姥爷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个瘦削而倔强的老人,只为他疼爱的女儿和儿子,不受后娘的虐待,在我太姥娘、姥娘去世之后,独自一人承担起当爹又当妈的担子。而且,在儿女各自成家、工作离开之后,他更是独自一人守着偌大的院子,和两座老房子,那该是何等的一种空荡荡的孤独与凄凉的境况啊!

母亲最近常说:我好久没有梦到过你姥爷了,感觉离他越来越近了。听着母亲的话,我总忍不住鼻酸眼热,眼泪就抑制不住的流下来,心就像被攥紧了似的疼痛。

泪眼婆娑间,脑海里浮现的是姥爷清矍、瘦削、板直的身影,耳畔回响的是姥爷温和亲切的话语。我仿佛又看到了操劳而孤独的他,在我身边忙着清扫院子,或者在灶膛前生火做饭。

傍晚时分,他坐在老房子的窗户下,身边放着一捆新砍来的高粱秸秆,右手拿着一把篾刀,熟练的把高粱秸的横切面分割成四份,他的手虽然很粗糙,但是那些高粱秸杆在他手上,却是非常伏贴。

他细心的把分割开的秸秆的瓤子,用篾刀顺着秸秆的外皮麻利的分剥开,这样这些高粱秆皮,就被他削成了薄薄的高粱篾片,然后他再把这些篾片,圈成圆环状浸泡到水里,使得它们更柔软,更有韧性。同时,姥爷还把他在收割麦子时,整理、储存的麦秸杆也拿出一捆,用清水浸泡起来。

做完这些活计,他就一个人默默的去灶膛间烧火做饭。那时候农村里还没有电灯,他总是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桌前吃饭、收拾。

我常想,姥爷一定非常希望,有一个人能够陪着他说说话,拉拉家常吧,就算是两个人对坐着,什么也不说,至少空气里也会流动着一些生气吧?

第二天早上,他总是早早的起来,或者去地里干活,或者去村外林场里看护树木值班。傍晚回到家里,他又一个人在院子里,坐在窗下,把前一天浸泡好的高粱篾片和麦秸秆从水里捞出,放置在自己身边。

他坐在矮凳上,用另外一把特制的篾刀,把一簇簇的麦秸秆用高粱篾片,按着圆的形状,一圈一圈的穿起来,篾片和麦秸秆逐渐减少,那圆圆的“草拍子”却是越来越大。

从前,农村基本都是烧柴禾做饭,铁锅的锅盖也没金属材质的,除了木质的就是草质的。用木质锅盖的通常是家庭条件稍好的人家,普通人家都是用麦秸秆编制的。那个时候,大家统称这种锅盖为“草拍子”,编制“草拍子”就称为“砌拍子”。

我姥爷总是在闲暇的时间,砌了“草拍子”拿到集市上去卖。我那时候对钱还没有概念,只记得姥爷卖完了“草拍子”,就会买一些油炸的子给我们吃。所以那时候每当逢集市时,我们都非常期待姥爷能来我们家。

我不知道姥爷辛苦好长时间砌的“草拍子”能换来多少钱,我只记得他的手上,总会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新的旧的,重重叠叠。

姥爷一生坎坷多舛,六岁时父亲去世,从此孤儿寡母在艰难的岁月里,在众人的欺负中顽强生存下来。

我小时候就听姥爷说,他九岁时就跟着十一岁的哥哥牵牛犁地,种庄稼。往往还在庄稼青苗期,同族里的人就砍倒他们的庄稼苗,或者肆意践踏他们的作物。当我太姥娘挪动着那双缠足的小脚,赶去田地里与族人理论时,那些人拍拍手,轻描淡写的说:我就是把你家庄稼扑腾了,你们能怎么着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年纪幼小的姥爷,像老院里那棵老枣树一样,在风雨霜雪中,顽强的生长,虽没有高大挺直的身板,却木质坚硬的不畏任何刀剑霹雳。

舅舅十二岁那一年,三个月内,我太姥娘和我姥娘相继去世。五口之家,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主家的人,四十岁的姥爷,不得不独自承担起家的重任。

为了儿女能够吃饱穿暖,他四处出外打短工,挣点口粮钱,勉强支撑着风雨飘摇中的家。在我们家乡周围的河北、河南等许多地方,他给人家做活的过程中,由于他的实诚、勤劳、能干,他和当地人结下了极深厚的情意。

到今年他去世就三十年了,那些和他交友交心的亲人们,家里的老人们也都去世了,但是他们后代的子孙们,还一如既往地和我们走亲来往。大家坐在一起,谈论起我姥爷,都是不绝于口的称赞,称赞他的善良,勤劳,能干,和他人品的高尚。

由于常年奔波在外,寒冬酷暑,受尽风寒折磨,他不幸患了肺结核,这一病,便是让他带了二十多年。

我很小的时候,和他一起住在他的老宅子里,就看他时时咳嗽,咳嗽的狠了,会吐出血来,他的脸也总是憋的紫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那时候,我总是害怕的往后躲着,害怕看到他的这副模样。

我现在总是后悔,那时候我为什么没有上前去搂住他的胳膊,或者牵住他的手,把我的温暖传递给他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姥爷,如果我们爷孙来世还有缘,我一定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独凄凉的。

他那时候一定是非常痛苦的,没有人问候他,也没有人在他咳完,吐完血之后,递给他一杯热水,让他漱漱口,或者暖一暖胃。他那时候的年纪和我现在差不多,我即使到了这个年纪,还觉得自己不成熟,不能担当生活的重任。而他,孤苦一生,儿女成家在外,却只能一个人,守着那个老宅子,守着那两座老房子,和院子里三棵老枣树,在一盏煤油灯下,孤独的生活着。

因为家境的清贫,他并没有读书上学,不识字的他,在劳动之余,就是一个人砌草拍子,晚上掌起柴油灯不能劳作时,他就一个默默的坐在窗下那把老式圈椅里,在昏暗的灯光里,一个人静静的待着,灯光在墙壁上为他刻下了一幅孤单的剪纸。这幅剪纸几十年来,也深深的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的记忆里!

1991年的五月,跟随了他半生的疾病,最终带走了他。我全程目睹了他生命的一点点流逝,他临终时因为肺漏气,使得他整个身体都鼓胀起来。他因为疾病,一生清瘦,从没有胖过,但是疾病让他在生命的末尾,受尽了折磨。

他一生漂泊奔劳,忍受尽疾病孤苦,我不知道在那时,谁能体谅他的不容易,也许我母亲和舅舅都太过年轻,而我们又太小,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或者陪伴他。也许,他的离世,对他也是一种解脱,折磨他半生的疾病,没人能够代替。他一个人沉默寡言习惯了,他想说说心里话,却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他又是一个爱子女如命的父亲,他不愿给孩子添一丁点儿的负担。

姥爷走了,门前那棵老枣树也砍掉了。姥爷出殡时,那棵老枣树挡在老屋门口没法出棺,于是就把它砍掉了。那棵老枣树是我们兄弟姐妹小时候,经常坐在树杈上摘枣子吃的树,我们不知道它的树龄有多久远,只记得我们两个人牵手,还圈不过它的树身。只记得它年年结满红艳艳的枣子,等着我们坐在它的枝丫上吃。

姥爷走了,他一定是去见了我的太姥娘和姥娘,他一定会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和她们说,他一定会把憋在心里半生的话说给她们听的!他在那里,一定不会再感到孤独和无助了,他一定也可以像一个孩子似的,在母亲的怀抱里放下所有的责任和重担,也可以在妻子的面前重温相依扶的温暖!

在这个春季,又想起姥爷,那个孤独而倔强的老人,清矍的脸庞上,是岁月刻下的道道皱纹,瘦高的身躯,苍白的头发......他就这样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姥爷孤苦了半生,一个人伤心,一个人难过,一个人独立支撑着这个家,这片天......实在无法排遣愁苦时,他就跑到太姥娘的坟上痛哭。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是不会跑到亲娘坟前落泪的。

这些年,我很少在别人跟前提到姥爷,不是我忘记了,而是我不知道用何种语言去描述他老人家,在我的心中,我只记起他是一个坚强的老人,是一个称职的父亲、爷爷、姥爷......

三十年过去,姥爷的音容相貌依然清晰的展现在我眼前,姥爷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依然能历历讲述。姥爷依然是我最心心想念的人,多少次,耳畔仿佛又听到他老人家对我说:孩子,咱们回家吧!

我的姥爷,他老人家更象是一棵树,一棵虬结坚实的枣树!春天,吐露嫩绿的叶子,把来年一年的希望,都竭尽全力的孕育生长出来。夏天,让枣花香和翠绿的华盖一起,给大地带来绿荫和甜蜜。秋天,他把自己生命的果子奉献给孩子们,看着孩子们陶醉的吃相,他会露出最舒心的笑容。冬天,大雪染白了他的枝丫须发,他却不畏寒冷,站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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