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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心

(1)

自从18岁那年我背上行囊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此后每年与父亲的相遇总是从车站开始的。

当汽车远远的从缓坡下来后,拐个弯,总是能在车站的那个十字路口的转角看见父亲。那个转角仿佛是一枚标签,只要我往那个方向看,总是能看到父亲的。车站下面有零星的几棵小树,树底下停着单车、摩托车还有小型电力三轮车,与此同时树底下还汇聚了很多等待远行人的归来的目光,那些目光常常是灼热和殷切的。我的父亲也不例外,可是他不总是站在树底下的,我见他最多的时候是在十字路口那个拐角处。十字路口那个拐角的背景是几家阴森森的营业店,除了能看到橱窗里摆放整齐的盒装酒外,几乎看不到里面的店员。

老远从窗口往那个拐角看,先是看到一个点,汽车继续向前,然后看清父亲的身形。坐在摩托车上,戴着黄色的工人帽,两腿支着地面,说他用腿支撑着地面是不确切的,因为他的脚不能完全触及地面。父亲本就瘦小,看着他点着脚尖稳住老旧摩托车的样子一阵心酸拂上心头。父亲丝毫没有留给我掩面叹息的余地,在人群中看到我后眼神一亮然后便迎了上来。我扬起笑脸对着父亲招手,可是父亲黢黑的脸上只是浅浅地流露出喜悦的神情,随后便利索的停稳摩托车,朝我走了过来。

车站的出口有个坡,说陡也不陡。我从汽车上取下行李后,父亲随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我也忘了见面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那就像是一种礼节,见到熟悉的人,见面总要说一句话的。话音刚落,父亲便迅速的从汽车上取下行李。

他寻了一个好提的位置想提上坡,知晓父亲这一想法后我制止了他。

“爸,箱子是有轮子的,可以拉上去”我一面拉动箱子的拉杆,一面伸手轻轻推开父亲的手。

“没事”

然后我就在一旁目睹着父亲的一切,就像是豪门的千金小姐回家,然后下人帮小姐打开车门一样理所当然。

父亲一把拎起行李箱,喉头发出类似吃力的声音,父亲提行李的左臂立刻凸现一条条错综复杂的青筋,看着的时候心口就像一辆辆车堵在高速路口一样让我难受。就像是提前预知我落下了一段距离似得,父亲回头看了一眼我,脖颈的暴起的蓝色静脉更加明显,我小跑紧跟上前去。随及父亲倾斜着身子提着行李箱快速朝摩托车走去,他管起的裤脚一愣一愣的抖动。走近摩托车的时候,他迅速抱起行李箱,用弹性绳左一圈右一圈的绑好,最后拉了拉绳子确认捆绑的稳固性,一连贯麻利的动作无一不诠释着父亲的艰辛与淳朴。

父亲搭着我,没有说话。清风从耳边吹过,一路上洒下父亲浓重的汗味和着乡下道路应有的微黄尘土。

五一回家父亲由于去了外地工作没来接我,汽车缓缓下了坡后,我不由自主的朝窗外看去。可转角处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内心觉得一阵空虚,记得前一次回家,因为出来工作后,汽车的走向发生了变化,所以下车后只要走一小段距离,我打电话让父亲不要来接我,走到工业城的时候父亲还是过来了。可是这一次其实我也可以坐公交车回去的,可是当父亲真的没有来接我,我内心竟这样空洞又忧伤,平白生出一股物是人非的苍凉感。

不知为什么出来工作后,看过那么多繁华却只有平凡质朴的东西让我感动,就像看到父亲站立的那个路口,而令我感触万分一样。

坐在公交车上我不断的回头看那个路口,看着路口一辆辆驶过的汽车,只有父亲和他的老旧摩托车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五月的风不断吹拂着路边的落叶,来往的行人匆匆分散去到不同的地方,春夏秋冬不断更迭,只有父爱静默地守候在那个角落,迎接着我的归期。

(2)

与父亲相反,我总是先看到母亲。

我家房屋旁边有一条巷子,从厨房窗口过的时候,母亲要么背对着我要么侧对着我。读大学的时候,我喜欢站在窗口然后兴奋的喊一句:“妈”,然后母亲就转过身,看着我,笑容满面地应了我一声。我绕厨房把行李放到房间里去,然后再进厨房。这当下,母亲便能马上盛好一晚鸡汤,然后笑嘻嘻的端到我的面前。

母亲是个爱笑的人,所以与她的见面我总是乐不可支的。

我双手捧着汤碗,然后咕噜咕噜的喝,偶尔停下来歇一会,这时总能看见母亲一如从前温暖慈祥的笑容。露出整齐的牙齿,嘴唇因为扭曲微微有点变形,母亲的眼神充满无尽的爱意,因此她眼角的皱纹变得畅快淋漓起来。我停下来看了看母亲,她好像进入到一种状态,这种状态是周围什么都在变化,独独她的眼神不会变。我吸了吸鼻子,然后用手擦掉嘴角的汤汁,我试着吹了吹滚烫的汤,企图让她回过神来注意我,可她的笑脸仍然无动于衷的凝视着变化不定的我。我继续埋头喝鸡汤,期间我轻轻抬起眼皮看了看她,一次、两次、三次,还是那个笑容。

“妈”我撒娇地拖着长长的尾音喊了她一句。

这时她的眼神才有了变化,不过还是笑脸,只不过换了另外一个笑脸罢了。

“喝完了我再去给你装一碗,还有好多”她接过我的碗。

“不用了”

“不用了”

妈妈看了看我,仿佛在确认某种东西。

直到我的脸颊因为透露出完全的无奈,以及我再一次说“不用了”三个字的时略显生气的时候,母亲才把汤碗放在桌子上。

这次回家,她的头发已然白了很多,头发染过后白色的发髻就更明显,母亲仍不改往日的热切,满心欢喜地看着我喝汤。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又给我煮了鸡汤。当她把汤呈到我面前的时候,那个笑容发生了变化,掺杂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可是却在极力的克制自己的情绪。母亲是个内心敏感煽情的人,只要稍稍促动她感受的情绪都能让她哭泣。那时候我小认为母亲只是喜欢哭泣,甚至觉得她的眼泪是最廉价的外卖咖啡,随处可见。剧情稍微有一点伤感的电视,她看着看着就哭了。讲着讲着过去的事情,她想着想着就哭了。我雀跃的跟她讲自己多努力取得多大的成绩,她听着听着就哭了。她想把过去的事情写在纸上,文段写得七零八落,可写着写着她还是哭了。

而这一次,母亲就这样看着我,笑着,当她眼睛里闪烁着盈盈的泪光,我才知道这泪水的分量有多重。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再煽情一点,她的泪水是要决堤的。我不断说,鸡汤好喝鸡汤好喝,以此分散她的注意力。我也看得出她在极大的缓解自己的情绪,可因为我要离开,她这样不可收拾的流泪可没发生过,那感觉就像是我再也不能那样单纯地在她面前喝汤了,感觉就像原本爱着疼着的东西就要被别人抢走似得让她心痛不已那般令她的难受。她一言不发的看着我,眼泪簌簌的留下来。不一会儿,便能听到她堵着的鼻涕。

以前母亲总是对我说,女儿女儿,长大了就该去找自己的幸福,找个好男人代替她心疼我。可是如今堂妹找到了自己的最终归属的,她却像是目睹我的婚礼一样露出难舍万分的情绪。我知道即便我拥有风风光光祝福不断的婚礼,所有人都为笑着拍手喝彩,这里仍然有一个人会躲在角落里默默的哭泣,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在笑,她也会在那天哭。就像我出生的那天,看着我呱呱坠地,想到以后我也要经受所有母亲的生育之苦的时候,她默默的留下了泪水。听说当一个女人跃变成母亲的那一刻会因为幸福而落泪,然而母亲却为我即将承受的痛苦而流泪。很多年后,她告诉我这件事,才明白母亲的泪水里包含的爱意有多么沉重。

走的时候,五月的阳光把一切照的绚烂耀眼。家乡的蓝天总是蓝得通透,五月的风翻动着天空洁白的云朵,大地上扫过一阵阵的阴影,忽明忽暗的变化着。而站在阳光下的母亲渐渐汇聚成一点,极其细小的一点,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中。阳光下,山峦的棱线渐渐发出微茫的光辉,就像母亲爱的目光一样,一路追随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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