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在歌声、牌声、喧闹声如此盛行的寝室，竟回忆起外爷来。
自从外婆去世以后，外爷就把家搬到了我房间的隔壁，布置成别具一格。记得刚开始记事的时候，外爷给我的印象好到了极点，他常给我拿糖吃，拿钱花，我还时常跟着他一起去街上逛逛，买些小玩意儿。
可渐渐地，我发现，我在改变的同时，他的生活习惯言行举止也都在改变，不像年龄催朽了新陈代谢，倒像酒精麻痹了大脑神经，大多时间行尸走肉。外婆去世后的第三年，他开始大肆喝酒了，估计是想练个千杯不醉。
外婆去世后的第四年，他开始到处挖一些最底层的草药卖钱，因为那个千杯不醉是需要财力基础的；外婆去世后的第五年，他开始捡破烂了，他也觉得那破草药值不了几个钱。这时，他的身份摇身一变，完成了最后的蜕变，从理发的徐师傅到算命的徐半仙到喝酒的徐酒仙再到最后的徐神仙了。
可是不管怎么变换，他始终成不了绿柳堤畔的许仙，他没那本事，也没那身世。也许他上辈子早年得子，那么他这辈子注定晚年丧志。
我一直都在找寻没有外爷的日子在哪，幸运的是，三年前的地震促使了我的梦想成真。我们被迫搬了迁，外爷便终于回到了他的老家，我们鼓起勇气的去相信了他的生活还可以自理。
两年前，舅舅利用外爷的地基给他修了新房，他的人生也算步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可是当春节去看望他的时候，房子变了，那布置的风格却依旧独立创新。如果他稍微清醒一点，我可以建议他开个垃圾回收站，那赚点，指定能从外型上一窥究竟。一年前，外爷溺亡了，也许他在死前的那一刻幡然醒悟，酒确实不比水，即使千杯不醉，也抵不了溺水一杯。
听到这个消息，我成熟老练波澜不惊：死了也好，免得受罪。我从未对他的死流过泪水，就算是昨夜，我还依旧会用恭喜的语气祝贺外爷一路好走，然而今夜，他似乎借着他的鬼道制造了一种空间，我闻不到外界的诱惑，只把一切看的透彻。
我想了很多，全是些关于外爷的，人走茶凉，再多的过错与反感也随风消散了，只有那些好的小的往事，才会经久不衰的让人怀念。想着想着，一股愧疚犹如胃里的清汤寡水吐了出来，难受的一不注意，就泪湿眼底。我决定给他翻案。
也许人上辈子是鸡狗变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暂且不说，一到老年，自身的克制力压制不了上辈子的阴魂不散，就容易导致“起得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在老家的时候，外爷就充分的诠释了这一点。
我起夜尿的时候，他就在屋里翻动翻西，不知是起了，还是未睡；当我再一次起夜尿的时候，他基本上整理好他的全部家当，迎着夜色，准备摸爬滚打。镇上离家三四公里远，县城则是它的两倍，看着不远，才阿拉伯数字的前几位，可是在那时的农村，道路设施差，交通工具基本靠走，隐藏危险多，壮胆工具基本靠狗，他一个六十岁高龄、七十岁外貌、八十岁心智的垂朽老头儿，尽干些年青人都不常干的事。
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毅力，往返于城镇间，混迹于日暮中。他也曾摔过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但一切疼痛都折磨不了他的骨骼和脊梁，他依旧微隆起后背，依旧扛得下万千大山，依旧为了他的生活四处奔波，依旧为了念头而苟延残。
其实他只是不懂表达自己。如果他受过些文学熏陶，有可能我就会传承他的舞文弄墨；如果他多受些人文关怀，有可能他就会因为我而满心欢喜。他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上通天，下达地，自食其力，自言自语，仿佛这世界已与他无关，也可能是为了证明年龄真不是问题。
可我的思维不够严密，就像我一直不敢苟同人们给他的称号“徐半仙”一样，我觉得他就是个疯子，但他曾给自己算了一卦。他说：“什么样的死亡方式最痛快，最直接，也最有型，不是生老病死，而是中途退场，还最好是场意外。
人活了我这么大岁数，基本上已经断了追求，所以我也就不奢望儿女守着我的遗体送终，因为我觉得亲情过了三五十年，已被雨水冲淡，与其看着他们假惺惺的哭闹，还不如成全他们，那么只要有缘，痛苦就会像一杯苦药，溶解在不大的池塘，也就什么味道难有了。”
或许他是刻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也特意把死亡算计在内，致使他的生使我们厌恶，他的死也让我们厌恶。他死在一尺多深的水里，待人发现他时，已是十天左右，像一只浸泡在水里的死猪，被蛆戳的千疮百孔。
但他已然什么都不记得，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只是现在清静了些罢了，也许他的灵魂曾凝望过自己的躯体，也曾感到厌恶，但我认为他不曾感到后悔。虽和同龄人相较，他差的太多太多，但和所有人相较，他又优越了许多许多。
我害怕死亡，主要是害怕父母在我死后的反应，主要是自己心有不甘，还有那么多承诺要做。但外爷就不一样了，他敢三更半夜的走过坟地，也就能从容不迫的走进坟地，他看见他的子女都已成家，看见他最疼爱的那个子女即将过上幸福的日子，他也就可以安心的永远的和自己最爱的那个女人在一起了，不再用酒精营造与鬼神对话的权利，那么此时，我还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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