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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头探亲

我小时候是在乡下奶妈里长大的。我妈妈要上班,便把我寄养在永兴镇塘头村奶妈家。

自从一九六六年二月随父母工作调动搬迁到仙阳,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到塘头村了,也没有一点来自那里的信息。文化大革命,到处在打派仗,时局混乱。我很想念在那偏僻小山村的妈妈爸爸,想念姐姐、弟弟和妹妹,想念儿时的伙伴和我们嬉戏的大谷坪。特别是在夜深人静之际,我常常在睡梦中,与亲人们促膝交心。

我在冥冥之中,似乎感觉到妈妈在期盼着我,等待着我。一九七一年八月,我和好友肖秋孙在一个建筑工地打工,挣了二十来块钱。经不起苦苦思念,我决定,去永兴珠塘看望父母亲。

好友肖秋孙与我一样有想法,他的奶妈家在富岭,他也想去看望。平时,我们一起打工,没少说各自小时候的轶事,种种的回忆是我们饥荒之时难得的精神聚餐,我们都相互熟悉对方父母家里的情况,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奶妈对我们非常好,我们十分想念儿时的幸福生活。于是,我们在工地干活发工钱了,相邀结伴决定去探亲。怎么去呢,走路去来回百多公里,来回一天是不可能的。搭乘客车,更不可能,交通早已中断。安排两天吧,工地事紧,请假也不准。如果骑自行车倒是可能一天就能赶回。秋孙自己有一辆凤凰牌的加重自行车,我没有自行车,好友汪师傅答应借我自行车。动身的前一天,我们就早早做准备,认真检查自行车,给自行车上紧螺丝,打足气,关键部位抹上机油,并把车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富岭在浦城的南面,路比较平坦。我们决定先到肖秋孙奶妈家。从城关到富岭十多公里,全是泥沙路,其间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抄小路,共花了一个多小时就赶到了。因兴致高,力气足,一点也没觉得累。在肖秋孙的奶妈家里,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因为急着要赶路,我们只呆了半个小时,就准备离开。但是,他父母亲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走。知道我们非走不可,便给我们每人煮了一碗红糖鸡蛋,逼着要我们吃。我们知道,那时候,一只鸡蛋对于农村一个家庭来说是显得多么的重要。它可以换回一斤盐巴,五盒火柴。而我看见他家的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那种饥渴的眼神,实在是难以咽下那鸡蛋。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得象征性的每人吃了一只鸡蛋,然后放下碗,匆匆的离开了。临走前,肖秋孙将积攒了好久的七八块钱,塞给了他的母亲。我们拖着车子要走,他的父母亲兄弟姐妹一大群,跟着送我们,依依不舍一直送到村口很远。他父母千叮嘱万叮嘱,要我们经常来走走。我们答应,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车子骑得老远了,回头看,他们还站在村头高坡上向我们招手呢。

从富岭出来,我的心情更是难以平静了。这么多年了,一点也不知道妈妈他们的情况。恨不得一下就飞到父母亲身边。我构想着和妈妈见面的时刻,那该是如何的激动的场面啊。永兴珠塘在浦城的西面,离城关有五十多公里。路途遥远,而且道路险峻,其中经过临江要翻越过樟元山。这是进入浦城城关的一道大坎,翻过这座山,一上一下汽车将近要折腾一两个小时。我们骑车更是费劲,有的路段陡,自行车没法骑只能拖着走。已是中午时分了,太阳火辣辣的照着大地,铺着白沙的公路上暑气逼人,可以隐约看见氤氲升腾的热气,格外的刺眼。可是,我们不敢丝毫的松懈,急急赶路。一路上我们骑得很快,经过浦城,下沙,翻过樟元山,过临江、永兴,下午二点半,我们已经到达塘头凹,临近珠塘村仅一公里,爬过眼前这道坡,珠塘村已经隐隐约约在眼前了,我的心激烈的跳动起来。我好像听到人们的说话声了,那浓浓的乡音就在耳旁,我仿佛闻到那熟悉的气息了,我似乎回到了孩童时代……

可是,一路上始终没有遇到一辆车,碰到一个熟悉的人。

从县城来的公路在村子中间穿过,直通龙下后洋。马路明显高出房子三四米,几座陈旧的破瓦房,歪歪斜斜的相互挤在公路脚下,每每汽车开过,路基下的房子被震动的像是很快就会散了架。我妈妈的家在马路下左侧。

一切似乎都没变,几堵残垣挡住公路上扬起的沙尘。一道石头砌成的台阶坑坑洼洼,将公路连着旧屋。妈妈家的土制自来水还在——毛竹被通了竹节,埋在地下穿过公路直通房舍,一头连着山上水库里引下来的水道,一头接着房舍旁的一个大木桶,渠水稀里哗啦的流淌着。我心里很忐忑,不知父母是否还住在这里,只是搬着自行车,沿石阶下来。房舍里死一般的静,没有人声,没有鸡叫狗吠。只有不远处的大树竹林里传来蝉的恼人嘶叫和毛竹管里水的流淌声。

“大嫂。”我轻轻的喊了一声,没人应。

和金玉孙达玉莲口径一样,我们不能叫妈妈而叫大嫂。那是因为小时候,算命先生说命相相冲,孩子只能叫妈妈为大嫂。

我推了门,门是掩着的。进去就是厨房,里面还是以前的摆设,右边挨着墙根是一个安着两口大铁锅的土灶,灶旁是一个蓄水的大木桶。左边一张旧饭桌,四条长条凳,二张竹交椅,五六年了,还是原来的摆设。

我打量了一下厨房,放下自行车,顾不上同行的秋孙了,径直往里面卧室走。

“大嫂。”我又喊了一声。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声音。“人都上哪儿了呢?”

“哥哥,哥哥。”突然,从侧门跑进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穿着与其季节年龄极不相符的破长衫,打着赤脚,一看就是个没人照看的丫头。

“你是玉莲?”

我猜想是妹妹。当年我去仙阳时,她还在吃奶。现在,她居然认出我。看见她现在的样子,我眼泪刷地流下来了。“妹妹,大嫂呢,爸爸呢,孙达哥哥呢,怎么只你一个人?”

我一下抱起妹妹,急急追问。

“爸爸哥哥修水库去了,大嫂病了。”

她从我怀里挣脱下来,拉着我急忙往屋里跑。边跑边叫:“大嫂,哥哥来了。哥哥来了。”

“是你,真的是你。是你……”一个非常熟悉但又非常微弱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漆黑的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酸腐的气味。刚从烈日下进来,我只看见黑暗中有一对熟悉的眼睛。好一会眼睛适应了,我才看清了屋里还是那张旧床,挂着的蚊帐已经分不清是什么颜色了。我日夜想念的母亲:她已经病得不像个人样了,皮包骨头,浑身动弹不得,瘫躺在床上。

我坐在床沿上,拉过妈妈的手。那曾经是多么温暖的手啊,现在是怎样的手,一把骨头,包着一层皮,无力的放在我的手心上。我心里似刀割一样的疼,我无声的抽泣着,“大嫂,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病成了这样。”

我看得出,大嫂显得异常高兴,她努力睁开眼睛,努力显出笑容,说:“孩子,我终于见到你了——好孩子,我听说你们家遭灾受罪了——你爸爸妈妈好吗?……”

“还好——他们都好——大嫂,你得的是什么病啊,我接你到我家去,我叫我爸爸给你看看。”

大嫂苦笑了说:“……好孩子,难得有你的这份孝心——大嫂这病是没法医得了——我的头痛——里面长了瘤……子……”

“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我不知道是安慰大嫂,还是安慰自己。我虽然不懂治病,可是看得出大嫂已经是病入膏肓了,怪不得我这次来,总有一种很不祥的感觉——我这次赶来,可能是最后见她一面了。想到这些,我不禁悲伤之极,泣不成声。

“好孩子,你能来看看大嫂,我很高兴……”

我坐在床沿,紧紧攥住她的手,讲述着我这些年的遭遇,这些年来的思念。

时间过得飞快,我们在大嫂家呆了二个多小时了。我们明天还要上工,肖秋孙催我了,我们还要赶路,只得匆匆告别。

临走前,妈妈叮嘱我:“孩子,你记住——吃点苦没啥——你会有出息的。你们兄弟姐妹要团结,你要多帮帮弟弟妹妹……”

我含着泪,说:“好的,我记住了——大嫂你放心吧。”

临别时,我带玉莲妹妹到村里的合作社代销点,我想给他们买的什么——那时,物资非常匮乏,革联革反正在打派仗,代销点里没有什么好卖的。我看来看去,给妹妹买了一双粉红色的凉鞋,一角钱的五颜六色的珠子糖;我给大嫂买了半斤桔饼,一斤饼干。我带妹妹在村边水渠里洗了脚,亲手给她穿上了新的塑料凉鞋。玉莲妹妹非常高兴,一路上拉着我的手不放。我给她买的珠子糖,她取一粒用舌头舔了一下,又放回纸包里,舍不得吃。我塞了一粒她嘴上,她也要塞我嘴里一粒。我把身上剩下的几块钱,全部交给妹妹,我叮嘱妹妹,要她把钱交给爸爸,补贴家用。

我心里非常沉重。我不知道,这次分别后,我是否再能见到爱我疼我的敬爱的妈妈了——我知道这是一次真真正正的生离死别。

离开珠塘村时,我是步履沉重,心如坠铅。

走远了,回过头看,玉莲妹妹还站在村头的大树下,向我们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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