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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个“人物”

算个“人物”

[中国]王士钢

人都有个人交往的圈子,国人的这个社交圈比不得人家外国能纵个千里,横个八百的,大多人从少年直到终了,也就是那么个小圈圈。当然也不定入了社会,弄了工作,接触些个猴三狗四,牛五马六的,你这么称呼他们,他们也这样认定你,所以也就轻易互不踏入对方的圈儿。老毕当然也有自己个圈子,而且在这个圈儿里也还很算个人物。

人常说,红胡子不是现染的。实际十五六岁老毕名子就开始风光了,那时的他养出个嗜好——读书。当然也没什么路数计划。古今中外,杂文奇篇,不分砒霜、蜜糖,凡是能弄到手的从不放过。一天到晚,手不离书,有时腋下夹的书还不那么明露,用张报纸包个严严实实,更给人眼里蒙上些神秘色彩,猜说那是民间少见的什么《偷天机》、《灯下术》、《推背图》之类的东西,不管怎样,人们都一致认为那是弄大本事人才看的书,也都猜测他将来会是个成大事的主。

由于书面宽,记忆力强,再加上他生就口才就好。所读所学,很少保守,与人聊起口似悬河,倾囊而出。久而久之,这苦苦得到的智慧、知识,一古脑起的都是奉献作用。对别人来讲,这种不付代价的奉献,谁也不会感到多余,多多亦善,何乐而不为呢?为了平衡良心圈内人确也对他这样“大知识”人刮目相看,恭维得不得了,我们的老毕不自觉地在奉献中得到一种被抬举的心理满足,颇有点耶稣与门徒、孔子与弟子的优越感。

后来呢?不知是受武侠小说的影响啊,还是朦胧意识中对原始“力”的崇拜,有一天,他转了向,象着了魔似的酷爱起武术练起功夫来,圈内人在他感染下也连成一气,步其后尘,也弄起拳脚了。那阵子的练功谈不上科学性,只是盲目的从侠义小说看到的片言支语的描绘,由尔朦胧生的小法小技,除了点原始,有些甚至还很荒唐,可这到底算练武,与那只是空口说说的知识大不一样。现代人身上还残留着最原始的汰弱存强丛林法则,那种对力的拜服性还起着很大的发酵作用。一个没有权力的平民要是肚里有了知识,人们虽说会由恭维到尊敬,那只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尊敬,里头还带点不屑和赏赐的意味。如果肚里的知识再加上点体魄上的武力之威,那尊敬的价码可就翻了倍了。能使人从心底带点折服的味道。作为老毕,在这折服的感动下,加上练武人的习性和不成文的义务,为人处事,更加注重了一个“义”字,为了别人,可以献上颗热腾腾、火剥剥的心,并在这心的推波助澜中,更加以诚至上,以善待人。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习武渐渐冷落了,最后索性洗了手。大概二十岁出头了吧!他迷恋上了音乐,他觉得音乐是世界直至宇宙间最美好奇妙的东西,相比之下人世间一切忙碌,一切苦痛显得那么渺小。忙碌在音乐中失去了价值,苦痛在音乐中溶化得无影无踪,音乐从世俗中把人拯救并使人超脱。一旦身心与音乐溶为一体时,灵魂也就迈进了天国,驻进了仙境。他让自己天天沉入音乐之中,使琴弦上跳出一串串莹晶的明珠,在寻觅和玩味中,不知不觉丰满着自己,完善着自己。这其间,他那读书的嗜好一直未丢,反在音乐的诱导下更升华了一层,他已不像过去那样不加选择的滥读,而把精力集中在各类书籍的压卷之作上了,尤其对哲学更加偏爱。他在修炼涵养,在探索人生,并炽热地追求人生。当然圈里人无形中受其影响都紧紧尾随其后走向了这艰苦又令人振奋的索求之路。

一晃就是十年,人生最重要非同小可的十年,假如说以前只是在陆地做着学游泳的姿势训练,那么这十年可就是跳进社会的大海洋里进行搏击。泳水人各有各的泳道,各有各的泳姿,都在竭力变幻着技巧不使自己下沉,向着那似有似无的彼岸。可老毕似乎比别人多负着些什么重,总也泳不好。那就是比别人多得多的爱心的重量,这不是受什么学说影响而是天性中自然蒙生出的善良爱心。他要腾出手和许多气力去照拂别人,因为爱心的负重,总比别个要多花成倍的气力。老毕呀老毕!谁让你是这个圈儿中的核心人呢?谁让你成熟了一颗维护人,爱人的自尊心呢。

人生和现实的社会中,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风浪、闪失、痛苦、难处。什么那个家中出个红白事了,那个弱者被人欺侮了,什么买个紧俏东西了,代写封情书了,不拘粗细,圈中人凡是遇着,怎么办?找老毕,对!都来找老毕,好象该着老毕份内的事,讨得了方法,智慧、得些安慰、力量,拎走了实惠,临了再吃喝一通,消去了烦恼,去了心病,一个个心满意足都走了。老毕呢?拖着因奔波,调停累得疲倦的身子,还得去收拾那堆狼籍杯盘。就这样一个个日日夜夜在奉献中,在为别人作嫁衣裳中流走。老毕从也不去考虑什么,与人相处以诚至上成了他做人的坚定信条。尤对这圈内的,别人找我,是种高看。看着一个个受益者腆着笑脸从自己身边走过,老毕心里总是美滋滋的自觉自己又高大了许多。

圈内人都很少舍身处地的惦念过老毕,想他万能、神秘,遇到什么都能自我超脱。殊不知老毕有老毕的苦衷,而且恐怕不定比别人少。都知道,那阵子社会风气日趋越下,人嘴巴上高喊着堂而皇之寻觅追求“真善美”。而真抓到的社会价值,却不顶菜市场收摊时五分钱一斤的烂白菜。正直、爱心已在社会上好象不时髦了,大凡具有这种东西的人物总要被人耍弄,挤捏得不像人样。哼!让你不落于俗,让你阳春白雪,这里没有你的红利,也别想能给你分肥,回你那小屋饿着肚子清高吧,还得必须把你那门关上。工作环境中那些凡夫俗子带来的奚落还可忍受,容人嘛!人这至上的美德。可事业上总也不得志,却使人受不了。老毕从小自以为是做大事的人,至于做什么自己一直很模糊,反正是要做大事,一鸣惊人,出人头第。那些雄材大略者气吞山河的佳诗绝句,那些激励心弦,脍炙人口的座右铭,他都背得滚瓜烂熟。可日复日、年复年,直到二十七八岁了,还无个定向。不过老毕还善于引经据典自我安慰,进行自救:当年诸葛孔明二十七岁才得以刘皇叔三顾之恩,后来不也大展了宏图吗?就连近代大文豪鲁迅先生不是二十八岁才写得第一篇《狂人日记》文章吗?莫急!莫急。

在莫急的自慰中,他度过而立之年的生日,这其间圈内人却都悄悄“而立”了各自的窝,膝下也都有了些吱吱呀呀叫爹叫妈的小东西。每当夜深人静,老毕孤灯独卧时,不由心里有点空,有些酸楚楚,有点说不上的什么。论起思维,自己不比别人差,恐怕还算个佼佼者。就那替人斟酌代写的情书怕不下三、二百封了,少说也有好些对儿爱鸟都是由他的功劳而成比翼的。自己面貌丑陋,他清楚,不就因为这,每迈一步都要比常人多付多少代价呀!为这些,人不少羡慕那些有着漂亮脸蛋、优美身段的幸运儿。看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许许多多东西供自己恣意消魂享用的那些绣花枕头,他甚至产生过恶毒的嫉恨。

老毕有个习惯,逢事能够反正想,丑陋者未必不能成器,捉鬼的钟魁不是名垂青史了嘛,安徒生也算个大丑人,名字却扬尽了地球上所有的国家。那首“弥补”咏叹调唱得好:“……长相不俊,可用内心的善良秀贤来弥补,身材不美,可用渊博的知识来弥补……”似乎是一种能成立的道理。可在现实社会上实则不然,尤这男女上的事,用这道理去套用,真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他依然独木一根,形影相伴。“大凡真正弄事业的人婚姻家庭的到来都很晚,甚尔来个终身不染,不象碌碌庸人整日沉在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之中。”老毕极力找出这番论理做为开脱自己的理论依据,一时间又觉得自己开始博大了。不由得为自己的孤芳而沾沾自喜,心里涌出种悲壮的宽阔感。拂去了心上的阴尘,他又高兴了起来。光阴的紧迫感使他不得不赶紧选了个奋斗命题。老毕茫然了。看起来成功之路成千上万,放眼皆是。轮到眼下自己去拣选,硬是没了路。实实心中不甘,不冲出个名堂,太对不住这多年来自己所损失的了。

老毕开始写作了。

这对老毕目前来讲,山穷水尽中唯一可走的路,一条艰难坎坷的路。得默默的,犹如和尚面壁般熬下去。老毕有老毕的理论,放眼千里,始于足下,只要动手,虽然慢,但势必能摘“桃子”,现在做起为时并不尚晚。看看历史文坛上的巨匠,哪个不花十年,二十年甚至终身的苦写,苦尽甜来,到头来,仅一本书也就使人名扬四海,垂青史册了。他在梦幻般的想象里,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那一天。名誉、鲜花、地位、金钱,对!还有女人都向他涌了来,向着老毕——这个在山巅之上手抱着自己压卷大部头的他涌来了。梦想并非是无聊的东西,对老毕来讲也能产生莫大的动力。就象成功者并非开端时目的都那么高尚。

他象苦行僧一样埋头在纸墨之中。这其间,过去的圈内人向他走动的次数淡了许多,不曾太搅扰他。当然老毕不曾知道,这些人利用他过去各年龄阶段的奉献物作为垫底,在贪婪的收获后早成了显赫新贵。无须再与他这个身微言轻,襄中羞涩者再攀什么关系,索沾什么光了。只是做人的良知之光还未彻底熄灭,为了过去那些什么,偶然还是要走动一下,用这纯礼节性的三五分钟来以示关系还有一鼻游息在系着不致死去。当然,老毕的写书恐怕他们也受些影响,他们对老毕的才华太把底了,万一一鸣惊人,那么关系……这些老毕是全然不会知道,也不会想到这一切的微妙变化。他只是咬着牙写,写!一晃又是十年,功夫所到必有收获,案头到底繁荣昌盛起了高高地、一摞摞地、密密麻麻地浸透墨迹的稿纸。不易啊!这些如若印册成书,数量怕是能和那些名作家媲美了。时下老毕四十出了头。

整整四个月,老毕背着他那一包袱沉甸甸的手稿,奔走在各色各形的编辑部、出版社。后来一天晚上,他又如数把这些——高等文人连一张稿也不曾过目的东西,背了回来。燃支火柴,一张一张烧了起来,整整烧了一夜,火光映着他那没有表情的脸,只见手呆板机械地将稿纸一张一张投入火盆。临了,他如尊雕塑伴着那一大堆灰烬,在默哀。半天,嘴里恶狠狠蹦出一句脏话:“××的,这世道……”

整整一个礼拜,老毕没出门。

老毕入了黑道。

那是烧书以后不久的事。现今的事说不清什么黑道白道,界线并不那么确切,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似乎交溶在了一起,成了蒙蒙的灰色,据说这十二色中灰色代表空虚与平庸。至于老毕人生目标如何产生的变移,谁也吃不透,他也不宣讲。不过,都知道老毕每当出现重大的抉择都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有一定理论作基础的,他定有他的道理。老毕先是南北东西的撞来闯去作点贩运小生意,渐渐门路拓宽了,什么卖空、买空、中人、保人、贷款、承包各门各路,只要与钱有关的他都去指染,后来市面上风言风语生出了许多传说:说他出入过赌窝,沾上了走私的团伙,什么金银、文物这些禁品也都在他的业务范畴。到了后来传的就更神了,说他和些人贩子,和些新兴的镖局都有些瓜葛,到底是老毕,不管沾上哪行,褒贬不论,传也传出了“名”。传说归传说,老毕归老毕,虽说有时也见他掏一包令人惊讶的高级香烟,虽说有时有人见他进个大馆子搓上一顿儿,虽说有时两杯下肚后,令人费解地信口吹过三万、五万、十万、八万。虽说有时扮成个时髦革履样儿在市面上晃来晃去。但是这一切都犹如在装门面,象个生手的时装模特儿,透出些寒酸的小家子气。而更多时间见到的他,整天都是不修边幅,象个雇用的小伙计在忙忙碌碌地东奔西颠,生活似乎比过去还要拮据。就这样混了三年有余,直到从住了十五天的收容所蓬头垢面愤愤地走出来,他才洗了手,结束了这段生涯。当然收审并非坏事。洗刷去了过去对他各种骇人听闻的流言,撑足他也只算那黑道上的小卒而已。可为正名付出的代价却也太是大了。经济上一贫如洗,工作也没了,好听着说是被单位辞了退。幸亏父母死后,还给他撇下间旧私人房,还不至于无处栖身,而且也没有结婚,无家少牵挂。城市里,好坏能找些临时糊口的营生,生活凑乎下去还不是太费力气,间或弄得好还能抿上一两口呢!

至于圈内人好不喜欢的顺势断了与老毕的走动,少了许多道德上的为难,都自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合乎情理。独有老毕一个还蒙在鼓里,从来未疑心这多年的关系能生出异变。一日无聊,怀念起了旧情,乘着感触的兴致,掂了瓶酒,跑到一位最最要好的旧友家,本想开怀对饮几杯水酒,追恋一下旧情。进了家门,就被震住了,老毕只觉脑子轰一下变空了,根本没记住摆设些什么,只觉的眼花缭乱。哪象个家,简直是个宫殿,一派富丽堂皇,处处在闪耀,在发光,这哪里是现代化,简直是超代化的家庭了。老毕拘束的用屁股尾骨那一小部分小心的支在沙发面的前四分之一处,心里有点埋怨自己的冒失,思索穿这裤子是否合适坐这大沙发。这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迎面那个气派的金银镶嵌的玻璃大酒柜挤向他的眼里,各色高级饮料佳浆,琳琅满目,象怒放的花,又似都裂着嘴在笑他,笑得他觉得自己一下渺小了许多,急急收回了目光,他眼里有点湿,他想起自己那寒酸的家,同样一块长大成人……幸亏目光滑向地板上,那两滴湿碌碌的东西很艺术没及时掉下来。老友很有气派地显示着身份的今非昔比,使发福的身子埋在沙发上没能动弹一下,只是脸上很牵强地做了个笑的意思,就这意思,做得也很干净,很节省。没有茶,酒就更是遥远的事情了。自己包包里那瓶酒从一进屋就不敢产生拿出来的念头了。他极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想把脑海里的知识调出个把来抵挡支撑一下,用象“荣华富贵乃过眼烟云”之类来稳自己心绪。但是没有成功,脑海混乱了,面对这实实在在的强大优势,恐怕一切精论绝句也只是象一把轻小的茅草。他自渐形秽的实在支撑不住了,不知怎么支吾了几下,最后喃喃一句什么,声音低的似乎自己也没听清,反正是走的意思。他瞥见老友脸上顿时生出了许多喜悦。他掂了装酒的包,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

又是几天没泛过劲来,他明白:那过去的什么圈儿早已不复存在了。自己可笑得简直像个小丑,什么知识、武力、音乐、修养全是他妈的孩子之见,什么都左右不了命运。为了避免哭他笑了一下,心里毫无恶意地恶狠狠出一句:“妈妈的,儿子打老子。”

细算一下,今年老毕四十五岁,人说男人五十五岁是身体的更年期,四十五岁是人生观的更年期。不知是否有道理,反正老毕入了基督教,整日里迈着肃穆的步子出入教堂和聚会点,或查经、或学着布道、或做礼拜,许多信徒说他信的真,很是虔诚,算个好信徒。还听人传闻他最近和教会一个寡妇信徒有点那个意思,是真是假说不太清。他每天过得倒是很平静,即便时不时因为生计出现点烦恼,但看着他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老毕是好、是坏,以后的何去何从归宿如何,众说不一。有人说他过去的每个生命阶段的行为、思维、是属天才,伟人范畴而只是没逢到机遇罢了。就是说大人物头脑,庸人的命,又有说他属旧社会那种绿林中毛猴子的聪明。至于将来如何?有人说:他这人是弄事的料,有朝一天一准能掀起个大波,或许到了竟选总统的年龄如若幸运遇个机会,不定能一跃为万人之上呢?又有人说,判定了,遁入空门面壁了却一生。

不管人们怎么论说,事实是老毕人生最主要的四十五年已经消失了,而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恐怕更多的要思索命运是什么?

老毕毕竟是个人物,只是长相确实不佳,谁都不愿费些笔墨树出他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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