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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伯(6)

品芳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母亲自杀,父亲进了牢房,品芳生产,她家里的穷亲阔戚们,因为畏于当时的政治气氛,生怕露头来到品芳家,会受那帮人的恶意仇视,从而大祸临头,谁也没来品芳家。就是品芳的街坊邻居,谁也不敢来品芳家吊唁慰问。

倒是半刀命带着自己的老婆和七个孩子,一闻到品芳家的凶信,吃过午饭,便急匆匆地全赶来了。他扶起呆若木鸡坐在街地上的儿子,走进品芳家。领着一家子,先到品芳母亲的灵床前,恭恭敬敬地叩了几个头。然后对儿子说: 你先节哀吧。亲家母的灵我和孩子们守着,你赶去卫生院,给我把品芳照顾好了。

千斤伯得了父亲的旨意,也就赶回了公社卫生院。千斤伯赶回卫生院品芳处时,品尝正在嘤嘤地哭泣。千斤伯坐在床头,好长一歇,品芳才停住哭泣,弱弱地问: 爸呢?

千斤伯不忍隐瞒,也知道隐瞒不了,便告诉品芳,被公安带走了。品芳顿时泪如泉涌起来。

千斤伯不停地给品芳擦眼泪,但那泪水,哪还擦得尽啊!品芳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哭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对千斤伯说: 我们,回去吧。

千斤伯不同意,说你刚生产,身体虚着呢。走不得路,也见不得风,不敢回家的。品芳就哭,说不行啊!怎么能让妈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家里哪。千斤伯便告诉她,说他的爸妈和弟妹都赴来了,都守着妈的灵呢。品芳便执拗,说那也得回去,我还能陪妈多少时间。

千斤伯终究拗不过品芳,便联系了一辆车,向医生们询问了许多照护产妇和婴儿的知识,也备足了给产妇调养身体、给婴儿吃用的物品。然后,将品芳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抱起婴儿,携着物品,准备离

院了。

品芳从床上挪下来,扶着床杆站立起来。品芳试着放开床杆,向前挪步,却终因身体太过虚弱,腿一软,萎顿在了地上。慌得千斤伯赶紧放下婴儿和物品,将品芳抱回床上。叮嘱先躺着,等他将婴儿和物品放上车后,再回来接到。

千斤伯将婴儿和物品放入车后,重返病房,轻轻地抱起品芳,出了病房,抱下了楼,抱上了车,抱回了家。

回家后的品芳,坐在母亲的灵床边,哪个哭啊!哭得死去活来,哭得天昏地暗,日月失色。无论千斤伯母亲如何劝她,说刚生下孩子过度悲伤,以后的身体会受到大伤害的。但这些话语,又哪劝阻得了品芳此时,品芳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哭到最终,竟然哭晕了过去。

按照那时候乡村社会的风俗,生者亡故后,得留在家里停尸三日,以便让家人寄托最后的一份依恋和哀思。三天以后,便要出殡,将亡者的尸身移至户外,择一块风水好的地儿,让亡者入土为安。品芳母亲离世的第三天,半刀命己在村外通往公路的出口处,为品芳母亲,觅得了一块极好的安生地。并在这块安生地上,挖好了一个深坑,就等着让品芳母亲入土为安了。这块地方,是这个乡村社会通往外界最近的出口,将品芳母亲安顿在这里,自是方便她在日后,能第一个看到品芳父亲的归来。

那天下午,晚风已经徐徐吹起。日薄西山时分,最后的一丝晚霞,将西天映得暗红暗红的。千斤伯推着独轮车,载着品芳母亲釣遗体来到墓地。千斤伯的身后,穿着一身素白缟衣的几个人,是他的至亲家人们。此时,千斤伯的母亲正挽扶着品芳,走在通往墓地的路上。品芳总是在流泪,总是在哭泣。一路上,半刀命的手里,总是在撒散着纸钱。那是在为品芳母亲,施舍到阴曹地府去的用度哪!后面的几个孩子,全低眉顺眼着,面现悲切之容地紧随着。

车到墓地后,一家子人围着品芳母亲的遗体,默绕了三圈,千斤伯和半刀命,便将品芳母亲的遗体,抬入己准备在一边的棺中。然后,再叮叮噹噹地钉实了棺板,再将这块棺材放入深坑。再后,便挥锹掀土着,将这个深坑填实了。最后,又将这块墓地的土垒得高高的。

在做这一切的过程中,品芳总是在声嘶力竭地哭嚎着。哭得西天的最后一丝晚霞,迅即掩入西天乌黑的云层里。哭得暮云四合,昏黄的景色,将一切悲伤,全都遮糊了所有人的视野。哭得从那晚开始,品芳的声带,自此便发不出了声音,让品芳成了一位哑巴。从此以后,只能比划着手势,只能嘴里发出伊伊亚亚的声音着,与这世界进行交流了。

埋葬完母亲,品芳哭成了个哑巴,这成了那个恶时代的杰作。然而,那个恶时代,又岂肯只演绎这么一篇小小的杰作?在他们的斗争哲学里,阶级斗争,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较量。是敌人,就非得将他一脚踩在脚底下,把他碾死,踩烂,让他九死都不得复生。所以,那帮人将品芳父亲陷入牢狱之灾、逼死品芳母亲后,还不甘罢休。他们认为,品芳家那么好的住宅,都是品芳祖父一一那个阶级敌人留给品芳的。敌人留下来的产物,就得归公,归他们无产阶级所有。是没有道理,留给阶级敌人的子孙享用了。

在那个恶时代,那帮人依仗着背后的权力,在那个乡村社会,变成了一个最强势的存在。他们强横猖獗无比,小民们,就只能一任他们的奴役欺凌了。他们想到了,就着手做了,他们迅速组织人员,强行把千斤伯和品芳驱逐出家来。只把大队养猪场的两间猪舍,拨给千斤伯夫妻俩,权当作他们的居所。这两间猪舍既没门,又无窗。既低矮,又秽气熏天。屋內既无床,也无桌,更无可供烧煮的灶台,这哪是让人住的地方啊!那帮人这样做,不就故意把千斤伯夫妇,当成猪一样看待。把个哑巴品芳气得,嘴里伊伊亚亚着,拿了把莱刀,就要和那帮人拼命。却被千斤伯死死地一把抱住,免致他的生命里,酿出更大的祸事来。

好歹,千斤伯是木匠出生,置办些简单的门窗床桌椅子什么的,难不倒他。十天半个月后,那两间低矮的猪舍,门也竖了,窗也立了,床也铺了,桌子椅子也都有了。新砌的灶台上,还冒出缕缕的食物热气来。整屋的秽臭味,也经千斤伯耗了极大的劲,不复存顶点儿了。

半条命见儿子沦落到这种生活的境地,自也常从本不宽余的家中,拿来这物品那物品地支助他。半刀命送来这样那样家什的时候,见品芳总是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凄苦的脸色里,藏满了对这孩子的母爱。半刀命便问千斤伯给孩子取名了没有,千斤伯答说还没呒。半刀命便要千斤伯,立时就把这孩子的名取了。千斤伯便思衬了着,说: "哪就叫亡生吧!她生的那天,她奶奶正好归天了。叫亡生,也是一种纪念。"

品芳听了,伊伊亚亚地直点头,千刀命也说好。于是,千斤伯第一个孩子,就被唤做了亡生。

半刀命常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儿媳和小孙女儿,还常拿自己穷家里的东西接济他们,令那帮闹革命的人恨得牙痒痒的。但半刀命出身贫苦,根正苗红着,让他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整治半刀命。

但是那帮革命热情特高的人,脑筋终归是好使的。他们忽兀想起,半刀命家那五间高大宽敞的瓦房,不是用品芳馈赠的钱建起来的吗?品芳的钱,不是她的祖父一一那个阶级敌人遗留给品芳的吗?阶级敌人的钱,怎么能福荫了我们无产阶级根正苗红的人?这样的建筑必须砸掉,免得祸害了我们无产阶级队伍里人的心。这帮人自认为,找到了又一次可以好好地进行革命工作的突破口,还能间接地达到整治一下让他们牙痒痒的半刀命的目的。

那天中午时分,毒阳将人心烤得特别燥热。公社革委会(全称革命委员会)下来三个人,在村革委会主任的陪同下,来到半刀命的家里。他们来了以后,到半刀命的五间敞亮瓦房里,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看了个遍,啧啧称赞这房造得真是不错,在乡间,算是独一无二的好建筑了。他们称羨了一番以后,就把话儿,直接奔向主题了。

他们问半刀命,这房子,是不是你儿媳妇馈资建造的?半条命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的。他们又问,你儿媳妇的钱,是不是她的祖父一一那个我们的阶级敌人遗留给她的?半刀命有点捉摸不透,回答说可能是吧。那帮人就咄咄逼人地说,什么可能是吧。一个小丫头片子哪来的钱?不就是那个阶级敌人遗留给她的嘛。你知道阶级敌人的钱有多肮脏丑恶吗?哪全是剥削我们劳苦大众的钱哪!半刀命听得有点懵懂了,你们什么意思?那帮人理直气壮地说,我们的意思很明确,你居住在由我们阶级敌人提供脏钱的房子里,这房子就不是你的私产。我们无产者的革命,是要同敌人不共载天着进行殊死斗争的。这里既是敌人私钱造下来的房子,我们就要对它进行革命,我们要砸烂这套房子。这席话,把个半刀命气得青筋直爆,三尸魂儿都蹦了出来,不由冒出粗口: 操你妈的,你们敢!

半刀命暴怒的时候,脸上那条可怕的刀疤,显得特別的狰咛,就实在太恐怖吓人啦!把那帮人吓得不轻。但他们依仗着身后强大的势力,还是胆壮着说,我们明天将派不少人前来拆屋,命你明天早晨之削自动搬了出去。否则,所有后果自负。这帮人说了这话,就赶紧走人,生怕半刀命真会'暴起伤人。

半刀命气得追着他们屁股,滾出了他的狠话 : 好,免崽子们,看明天谁强横过了谁。

那个恶时代里的革命理论,竟然是那样的滑稽可笑,但却愚弄着那个时代的数亿人。可悲的是,数亿人都似蠢猪呆鹅,甘愿被愚弄,并还为之疯狂。这哪能说神州大地上民智已开?昏昏糊糊的生灵,竟然数不胜数哪!

那帮人走了以后,半刀命的肺都差不多要气炸了。他无法想明白,那帮人是凭了什么,要名正言顺地拆了他的房屋。按他原有的出于乡村世俗社会的认知。他能拥有这套房屋,是牺牲了自己男人的脸面,丟掉了祖上的尊严,让自己的嫡长之子不惜入赘他人家里,做了上门女婚才换来的。他之所以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甚至差点用刀砍掉了自己的脑壳,还不是因了遵循"人多力量大"的口号,和自己妻子一吐露一吐露生下了八个儿女。但那年代太穷啦,撑这个家,谋划让所有的儿女都能长大成人,都能成家立业,他不得不这样做呢。老天也算有眼,让品芳看上了自家儿子,让他们婚事得成,让他拥有了这五间敞亮的瓦房。接下来的数个儿女的婚嫁,都让他有了可资的本儿。这五间屋子,是他的根本哪!怎么那帮人说一声拆,就得拆啊?这不是砸了他全家的生机嘛。这是他必须要捍卫的,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那帮人抛下那些拆屋的话,可把半刀命妻子吓得不轻。她深知,那帮人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在这家运危亡之际,她想到了大儿子千斤。她始终认为读过高中的这个儿子,脑子是最好使的。这时侯把他招来相商对策,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她就对半刀命说: 我/去把千斤叫回来吧?

半刀命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家的屋子,说不定还真给那帮人拆成了呢。自己是必定会拼死相护的。但是,如果把大儿子掺合进来,他已成为阶级敌人的孝子贤孙了,儿子以后的日子,会更加艰难起来。这倒不是最可虑的。最可虑的是,儿子一在场,看到老子去拼命了,岂不也要去拼命?如此一来,就等于害了这个儿子了。

想到这层,半刀命对妻子严辞呵斥起来: 你这女人呀,头发这么长,见识还真短哪!你想害我们儿子?敬告你,千万别让千斤知道这事。要是让儿子知道后,他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还有啊,明天你带着几个小的,一大清早,全给我躲得远远的。家里留有一个人就行了。

半刀命这样一说,妻子的神色便也决绝起来 :不!让孩子们全走远了,我留下来陪你,打死我,也不走。

第二天上午,那帮人忽忽啦啦地来了几十个,铁锹撬棒等也带了人少。半刀命和他妻子就大开了正门,站得笔直地正视着那帮人。领头的那个从公社下来的胖子见势有点怵。但众日睽睽之下,他还是壮了壮胆,说: 怎么样,家里的东西都搬了吧?

半刀命不卑不亢地说: 真要拆?那胖子说: 没得商量。半刀命就说: 那好,从我们夫妻俩身上开始拆过去吧!

那胖子见半刀命如此强硬,有点恼羞成怒: 嘿!我们几十个人,还怕你们俩个人不成?同志们,给我上!打死人我来负责。

这来的几十人中,红卫兵小将有不少。一段时间来,他们文攻武卫着,敢想敢干的,也不怵了这种小场面。得到那胖子的指令,还真雄赳赳、气昂昂地逼了上来。

半刀命见他们逼近了,"嗖"地从腰间亮出一把菜刀(乡村社会,也就是菜刀是乡民们最拿手的武器),猛地向拥上来的几人劈去。顿时,两三个拥上来的人身上见了彩。那胖子见状,顿时气急败坏地直嚎: 反革命!反革命!就地镇压,坚決打死!

那帮戾气甚重的人们,一二年来,早经打斗而无畏无惧了。得到那胖子的指令,全呼啦一声拥上,铁锹撬棒齐举齐落,不消二三分钟时间,就把半刀命打爬地上,打得血肉纷飞。顷刻,半刀命一命呜乎,一魂直赴黄泉而去。

半刀命妻子愣怔间,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丈夫已经命赴黄泉了。等那帮人稍将身形移开,她见自己丈夫己经血肉模糊,便疯了一般扑了过去。扑在自己丈夫的尸身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那帮人虽然十分暴戾,但见真出了人命,心中还是惧怕的,房子也不拆了,全做了鸟兽散。

千斤伯的二弟,名唤百斤,也算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了。自从早晨母亲将他们弟妹遣散,便隐约觉得,家里要出什么大事了。所以,他没走远,半道上折了回来,躲在自家屋后的竹林里,看待家里行将发生的事。等他发现那帮人向自己的父母拥去,知道要坏了,立即抢过那帮人骑来的一辆自行车,疯了般地飞向品芳家而去。车还没到地,便急声大呼: 哥!哥!家里快出人命命了!快出人命了!

千斤伯闻声,立即扑出屋来,抢过二弟的自行车,猛掉头,向家的方向奔去。等到他奔到自己的家,自己父亲,命早不在了。千斤伯不由仰天长呼 : " 天!天!你如此造恶,你如此惨酷,从此开始,我与你势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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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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