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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蛮财迷小货郎。

湖上火光点点,一家一家的女子欢喜地放许愿灯入水,口中喃喃念着愿望。

大多数许愿灯行得不远,未到湖心便沉了。顿时叹声与香气交织在风中。

愿望太重,命运太轻。

我不再看,免得泪水沾湿了眼眶,转身在喧闹的人群里踽踽独行,总觉得这一世的繁华已成为墓冢上的鲜花。

忽一人夜色中疾来,勒马而立,对我伸手,含笑如初。

“归,吾聘女。”

这句话好迟。在我们都不年轻的时候,在我们都已经付出惨痛的代价之后,它才姗姗来迟。

不知者无罪

我小时候被父亲买入连家,做小姐的丫鬟。

虽然小姐不刁蛮,待我很亲切,可是丫鬟还是有很多的烦恼。

比如烦恼账房先生会不会欺你不懂事,偷偷扣钱;比如自卑自己出身贫贱,小姐能和公子们自如聊天,而我们只能默默仰慕他们的风采;再比如担心自己老了怎么办,会变成老妈子吗?

少爷一眼相中我,说只要我听话,愿意娶我为妾。

但是我一看到他那胖蛤蟆的身姿,就连夜做噩梦。偏偏他为了讨我欢心送的那些胭脂水粉和便宜首饰,我又舍不得归还。书童聂空常戳一下我的脑袋,笑骂我财迷心窍。

府里严禁下人谈爱,但是聂空既俊朗又聪明,不仅心灵手巧,擅长做些巧夺天工的小玩意儿,他送我的木盒子只要转转轮子就能自动唱出欢快的曲子来。他博学多才,一些公子来府里拜访时都爱拉着他对诗,他的联句常常让人抓耳挠腮接不上。好多丫鬟都喜欢他,而讨厌我。

因为聂空对那些殷勤的丫鬟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是我乔善。

聂空陪读的少爷是个酒鬼,平时他对我这棵消瘦的豆芽菜不感兴趣,可是喝了酒后,他的眼睛就把人横着看,这样我在他眼里就丰腴了不少。

他一副胖蛤蟆的身姿,酒气熏天,闯进我房里,竟然把我拦腰抱起来。

我死命的挣扎,但少爷却仍旧重如泰山,或许再加一座黄山。聂空适时经过下人房,急忙冲进来,把少爷推倒,气的踹了好几脚。

我哆哆嗦嗦的躲在聂空身后,看少爷鼻血直流的模样,吓蒙了。突然我一个激灵醒过来,扑上床,把我藏满私房钱的枕头塞进聂空手里,让他赶紧跑路。但是聂空拦住慌乱中的我,竟然还笑出来了。

“放心啦。少爷一向是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有一次还在狗圈里睡着了。他肯定会记不起我揍过他,只认为是自己摔的鼻青脸肿,还会求我帮他躲着老爷呢。”

这样吗?我恨得牙痒痒,于是抬起绣花鞋,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脸。

然后我抱住聂空,号啕大哭。

聂空轻柔地帮我抹眼泪,哄我不哭。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撅起嘴,他帮我擦累的时候,我突然像小鸡啄米一样轻轻啄了一下他修长的手指。其实我和府里的其他丫鬟一样,都爱看聂空一袭青衣在湖边念书的样子。

他停下来,愕然地看着我,左手抚摸着右手我吻过的地方,心口像打雷一样轰隆地响。

“男女授受不亲呢。”他脸红。

“不是还有一句‘不知者无罪’吗?”我笑着耍无赖,“我刚刚不知道,所以我亲你也没有罪呀。”

他释然,但好像有点儿遗憾:“可从现在开始,你不就知道了?”

我笑得像只从猎户手里偷鸡的小狐狸:“可是还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呀。”

这样一说,他就红着脸紧紧把我抱住了。我偷偷地伸出脚,把晕倒的少爷的脸踢向另一边,我还是有点儿害羞的,不好意思被别人看到这一幕。

英雄救美时间后,聂空就不好意思正面看我,却喜欢偷偷观察我。

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我让会认字的辰姑娘念给我听,然后自己就躲在被子里偷笑。

小财迷乔善,我知道你是因为想筹钱帮自己赎身才接受少爷的东西再拿去变卖,这袋子里都是我积攒的工钱,以后不准你再接受少爷的东西了。

我要陪少爷进京,顺便给你买流云阁的水粉哈!

我怕梦醒了

少爷要进京应试,老爷也给聂空写了个名帖,可以陪同赶考。这次大考正值皇上寿辰,是恩科。

府里的丫鬟都害了相思病,成日唉声叹气。我捧着聂空送的木盒子,听着这支欢快的曲子,却越来越觉得难过。

很多天过去后,少爷的鸽子飞回来了,我很意外和少爷一样胖嘟嘟的鸽子居然没被人射下来当烤乳鸽,老爷拆下信看了后,长叹一声说:“布置布置。”

我和其余的丫鬟,眼睛里都写满了惊讶。

那个大胖子少爷居然中状元了吗?他被关在贡院里答卷,没有肉吃,没有酒喝,居然就六根清净,文采斐然了?

老爷向我们走来,激动得老泪纵横。他对小姐说:“你哥目前被困在京城的烟花柳巷,钱财散尽,你速到账房领一百两银子吩咐下人送去。”他对我说,“聂空进殿试,值皇上寿辰,考题为向皇帝贺寿,聂空亲手制作了一簇烟花,其制作精巧,烟云在上空勾勒出我朝的大好河山,容纳了我军边防抢攻之地,后又浮现了一个‘寿’字,龙颜大悦,钦点状元。和那不孝子比起来,他才是我府中的荣耀。”

大家连忙奉承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聂空机灵又好学,早显出不凡之资。

聂空回来后,就有了自己的府邸,提亲的人纷至沓来,差点踩破了门槛,都是有名望人家的大小姐。聂空把我赎出来,让我先住在他府里,等事情都安顿下了再娶我过门。他递给我一把扫帚说:“这些媒婆都交给你处理了。”于是我把她们通通扫地出门。

聂空晚上读书,我缠着他教我状元夫人怎么写,然后第二天就绣到自己手帕上,眉飞色舞,像个乡霸。

下人们都议论我有失身份,我和聂空不小心听见,我霎时哭了,说:“我怕我是在做梦,梦一醒,我还是个小奴婢。”

聂空的眉毛蹙了蹙眉,心疼地对我说:“我带你进宫玩。皇帝令我再制作大批上次殿试时的烟花。你还没见过那种豪华的场面呢。”

我把头埋进聂空的胸口。

“再教我几个字吧。‘我喜欢你’怎么写?”

他却多写了几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曾经沧海

皇帝寿宴那天,他称我是他的帮手把我带进宫里,后来他被一群太监匆匆唤去,我什么都不懂,只能一个人四处晃荡。

皇宫果然好气派,连御花园都像一座小森林。我站在桥上,不停丢食给湖里好看的鲤鱼,看他们追来赶去的样子哈哈大笑。

鱼儿们突然安静下来,不约而同游向另一方。那一处的倒影被鱼儿们弄得支离破碎。我好奇的看过去,见一紫衣男子,翩若惊鸿,喜不自禁的朝我走来,然后拥我入怀,念着:“你终于还是来了,你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吗?如今我哪还爱得起另一人。”

这时四周寂静的林子突然变得嘈杂起来,一名华服女子骄傲的走出来,厉声说:“安妃。你胆大包天,竟与三皇子斯通。”

我头上的方巾被人扯去,青丝泻下,三皇子焦急的将我护在身后,低声说:“不要怕。”而他自己,却因为连累了我而红了眼眶。

几个侍卫想来捉拿我,可他硬是挡在我的面前,忙乱中挨了好几拳,不肯将我交给他们。他拔出佩剑,护我逃离,脸上誓死如归的表情令我心惊。

一个清亮的女声柔中带钢,轻喝:“宁贵妃怎么有空在皇上寿辰的时候来御花园闲逛呢?”

一名年轻明艳的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来,当我望向她一张清秀的脸,顿时怔住了。

湖里一双倒影,我与她,除衣冠不同,容貌竟是一模一样。

三皇子差异的看着我,再看看她,紧握着我的手突然松了。

我隐约想明白了什么,急忙跪下道歉:“小女子乔善,随新状元聂空进宫为皇上制烟火贺寿,未料误闯御花园,造成误会。”

这是来寻我的聂空也找到了这里,见我周围如此阵势,也吓得和我一同跪下,向两位皇妃和三皇子请罪。

扑了一场空的宁妃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三皇子不敢多留,也匆匆离开。安妃移步到我身边,命我抬头,仔细看看,忍不住说:“真像,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乔善。小乔的乔,善良的善。”安妃虽然身份高贵,我却不知道为什么竟一点也不怕她,反而觉得十分亲切。

安妃抓着我的手不放,眼睛里似有泪光。聂空便找了个借口带我回烟花大会,路上我好奇的问他:“聂空。你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什么意思?”

夜空下聂空的眼睛像悲伤的星星。

“意思是见过最美的风景,其余的一切都索然无味,无可媲美。”

想到三皇子落寞的脸,我突然明白了少许,不由的憧憬起来:“聂空,竟有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到这种地步。像戏文里唱的梁祝化蝶一般深情。”

聂空还想要说些什么,我却拉着他的手,兴冲冲的往烟火大会赶:“我们快去,不然来不及了。”

烟花大会上,我一眼从人群中看到比烟花还寂寞的三皇子,在所有的人都为聂空制造的美丽胜景心旷神怡的时候,只有三皇子安静如水的凝望皇帝身侧的安妃,看着她像孩子一样笑起来,他也就笑起来。

笑容淡淡的,让人的心疼了一下又一下。

他争不过

事情都来得太匆匆,像一簇又一簇的烟火那样迫不及待地绽放。

受宠的安妃某日垂泪窗前,多情的皇帝心生怜惜,问她为何落泪。她将失散多年的妹妹的事情娓娓道来。皇帝便即日安排她和她妹妹在宫内会面。我被沉默的聂空带到安妃的寝殿里,他说当日父亲将我卖给一户人家当丫鬟,她却被卖进青楼,几年后成为京城名噪一时的花魁,色艺双绝却不卖身,无数达官显贵为见她一面挥金如土。皇帝微服出巡,一见倾心,力排众议封她为妃。

皇帝赐我黄金千两,奴仆成群,豪宅一间,含笑问我,我与聂空是何关系。

聂空欲答,姐姐却淡淡道:“乔善是聂状元的义妹。”

我不懂姐姐为何要这么说,出宫的路上问聂空,却见枣红骏马立于宫门之外,马背上气宇轩昂的三皇子云照对我露出笑容,那笑容飘渺的像一阵清风,一吹即散。

他邀我去湖边散步,湖光美景里,他突然对我说一个故事。说一个男子爱上一个青楼女子,爱如巫山之云,沧海之水,可是在他准备迎娶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父亲也钟情与她。

“我父亲是当朝皇帝,权倾天下,我们脚下的土地,眼前的湖水全部都属于他。你说我又有什么资格去争取你的姐呢?”

云照望着我,一只手抚上我的面颊,失神了片刻,愣愣的说:“竟有这样相似的人。”

他问我:“乔善,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匆匆而逃。

回到府中,却见四处张灯结彩,聂空坐在空空的厅堂里,抬起茫然通红的双目:“皇上从安妃那里听说了你和三皇子在御花园里私会的事,有心促成此事,便下旨赐婚,择吉日完礼。”他端起茶,手不住的颤抖,茶水倒了一地,这是,他的泪水轰然而出:“乔善。皇上还说,让我制作大婚的烟花呢。百年好合,比翼双飞······一定会很好看。”

他看着外面的夜空,仿佛看到了烟花齐绽的当日。

他抽泣的声音,在寂静中越来越大。

名动京城

“云照说得对,你好不容易从书童变成了状元,实在不应该为我放弃一切。”

我这样说,聂空只是低着头看地,良久才回我:“乔善,你明知道我不在乎这些的。”

半个月后,我与云照完婚。那天的烟火名动京城,所有的人家都探出头争相看王府上空,当最后一簇烟花在天空中绽放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八个大字时,大家都惊叹。只有我知道,聂空到底在说什么。

我靠在云照的肩头,不安的问他:“云照。你既曾经沧海,又怎会愿意执我之手到老呢?”

周围的欢呼雀跃和烟花绽放的声音盖过了我微弱的提问,云照没有听到,也没有回答,只是目光热忱的看着头顶一片璀璨的天空。

半个月后,皇帝狩猎归来突然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于是立太子的事情开始提上议程。云照连着好几天都行色匆匆,每日回府便与幕僚合议,终于成功接得命太子的诏书。

安飞姐姐贺我为太子妃,欢喜的样子比我还高兴百倍。

可我毕竟不是大家闺秀,还想再做丫鬟时一样,见到好吃的东西就两眼放光,吃的打饱嗝,相当没有仪态。

有一次我在宫廷宴上又犯老毛病,没抢到太子之位的四皇子的王妃掩嘴笑我:“妹妹以前真是受苦了呢,没吃过这些珍馐吧,那姐姐以后常常送一些给你。”大家听到她的话都哄然大笑。

云照伸出手拈下我嘴角的糕屑,吃到自己嘴里,不经意的道:“今天的糕点比以往的都美味呢。我王妃天生娇憨,各位姐姐见笑了呢。”

那些衣着艳丽的女子突然都射出妒羡的目光,当朝皇子哪位不是佳丽云集,云照的生母也嫌弃我出身低微,暗示他应该从名门闺秀当中多纳妃,都被他一一婉言拒绝。而其他皇子送来的歌姬美人,他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

他宠我,是宫中每个女子都满心艳羡的事。

偷梁换柱

三年之后,皇帝驾崩,新皇即位,皇帝留的遗诏要求陪葬的嫔妃之中,赫然有安妃姐姐的名字。

云照愁眉不展地回来,我陪他喝酒,自己却一杯即醉。

醒来的时候,周边一片哀号,我头疼欲裂,蓦然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宫殿之内,身穿白色素衣,而一个面熟的宫女哭泣着喊:“娘娘,怎么办?”她是常常跟在安妃姐姐身边的小宫女。

我突然手脚冰冷,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云照娶我,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皇帝驾崩,他好把安妃偷梁换柱。

而他一手酿造的恩爱传说,只是等安妃化作乔善再回到他身边时,他们可以依旧恩爱如往昔。

没有人会注意到在皇陵中死去的我。

难怪当日他不敢应承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是否从一开始就计划这个骗局,清楚地知道他想执手到老的从来不是我。

我心如死灰,太监端来毒酒的时候,我一饮而下,躺在床上平静地闭眼。

与子偕老

我站在人群里,看到了新皇登基,母仪天下的女子温柔地站在他身后,与他携手看江山。

他唤她:“乔善。”我心中一疼,面上却微微一笑。对他来说,就算他在人前无法再唤她真正的名字,那又如何呢,他得到的是他真正想要的人。

那日我被埋入陵墓,却在三日之后醒来,原来太监送来的是假死药,能让人以假死状态休眠三天,时辰一到就会自动苏醒,不过要及时把我从陵墓中救出。

先皇看出聂空是能人巧匠,曾特意命他加入陵墓修建工作。许多皇陵修建,为了防止泄密,都将建筑的工人困死在陵墓里。聂空不忍,于是在规划时替他们留有一条求生密道。他正是从这条密道中将我救走。

他察觉一切,是因为当日他听说安妃也在陪葬之列,怕我伤心,便特意来安慰我。却发现云照遮遮掩掩,他执意相见,不得不出来的“我”虽似曾相识,却仍有生疏之感。

他慌张赶往宫中,已推测出所有计谋。他铤而走险换走真正的毒酒,总算留下我一命。

此刻,天空又放着烟花,夜空亮如白昼。

我转身离开,不再见云照心满意足的幸福,没入人群中。

走到城外那,听到嘚嘚的马蹄声。

抬头见聂空。

他收拾行装,换下华美的官服,只穿着当时还是书童时的青衣。

他放下一切,与我流浪。

一个小货郎,一个小财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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