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饱睡一顿后，我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了瑶华的寝殿。
果然如那婢子所说，一片狼藉，目之所及，翻不出一件不缺胳膊不缺腿亦或完整无缺的物件。当真是让我对瑶华性格缺失、人格不完整的心病愈发担忧。
想她人前人后两副皮囊，万一哪天用错了心思，将人后这般粗陋之面袒露人前，那岂不是坏了紫萸杖圣洁的美誉？
此非我危言耸听，乃实打实的良心话。
她瑶华的美貌天生天成，但她瑶华的赞誉却源自紫萸杖。神界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唯有父神被推上功德无量的高度，母神没有抛头露面的习惯，众神对她知之甚少，但她终归是母神，受众人景仰。她独有的传世法器——紫萸杖，自然也不能落个狭隘、阴险之名，总么说也是一件与日月同辉的圣洁至宝。
这么个圣洁的宝物，它选的主人又岂能是个集妒、怒、怨、嗔于一身的伪善神女？
当然不能！
我左右瞧了许久，终于在断床一隅发现了那抹浅蓝。只是个背影的轮廓，一耸一落，好似在哭。可惜我隔得太远，隐隐约约只听到些嘤嘤声，不够大快人心。
便兴冲冲的走上前去，想一看究竟。
才过去，我的身体突然显了形。定睛一看，那一耸一落的哪是瑶华，只不过是一个幻像，实体乃一颗不太起眼的珠子。
珠子不起眼，作用却不容小觑。
此珠名为洞光珠，入了上古十大神器排名榜，与我掌中正握着的金风玉露簪是天敌。
金风玉露簪隐人形，它却是让百神不能隐。
真真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死对头。
也怪我大意，低估了瑶华这等三流胚子的能耐。
埋怨了自己，又将这珠子猪油懵了心不会择主坏了上古神器英明的糊涂事咒骂一遍后，我也无其他事可做。
“焱兮，你来我光明宫怎么也不让婢女通传一声？”
我正想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让瑶华发现，还未藏，她就款款而来。
我不好意思的抬起头，想笑着跟她打声招呼，告诉她这是一场误会，我绝对没有要偷窥她的意思，我来只是为了送她东珠。所以才从碧落城飞来光明宫，也是运气，半途中捡了个宝贝，听说这宝贝有个很别致的名字，叫金风玉露簪，还听说这宝贝有个很神奇的能耐，可以隐身随行。我焱兮孤陋寡闻，见识不多，辨不清这簪子的真假，抱着试试的心态，就这么冒冒失失的进来了。希望她别介意，就像我今日在碧落城，到底也没有介意她此前是不是给我下过毒药般，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各自安好。
我费尽心思想了这么多话，她却等不及我说出口，横眉冷眼的刺激我：“既然你这么喜欢我的光明宫，那就留下来吧。”
我知道这事说出去，到底还是我理亏，便耐着性子告诉她：“你这光明宫是好，但我还是喜欢我的赤阑殿。我来这一趟就是想看看你的伤有无大碍？”
瑶华听了，冷笑一声，露出划了两道口子的半边脸给我看：“多亏你那么用心，只伤了半边脸。”
这口气，怎么听不出要谢我的意思。
我赔了个笑，不做声，心里却在默念术语，召唤火凤鞭。
等了好一会儿，这鞭子也不见出来，当下就急了：我这鞭子还未摸热呢，怎么又把我的神力收回去了？
我伸手又在腰间拍了拍，笛子也无回应，不禁更急了。
瑶华全看在眼里，嘴一扬，便得意的笑了起来：“别枉费心机了。”
说完，手中紫萸杖一挥，一片狼藉消失了，白色寝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浅蓝色的星阵盘。
“这是紫萸杖的异度空间，专治你这等异物。”
瑶华话里透着狠劲，紫眸中燃烧着令我都吃惊的怒火，脸上肌肉一块一块僵硬起来，两个鼻孔一吸一呼，频率高得让我自叹不如。唯有那两片娇艳的唇瓣，一如既往的娇艳着，但这丁点的暖色，在她已经完全陷入疯狂的面孔上，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吞了吞口水，喝道：“异物？瑶华，你知道你在说谁是异物吗？”
“你呀。”
瑶华踱着优雅的小步子，撑着散发出紫色光芒的紫萸杖，开始声讨我：“纵观四界众生，谁会在食下玉红草果几日内就醒来？醒来后，还安然无恙，不是异物，是什么？”
“原来你说的是那件事，其实我可以解释的。”我的好脾气又来了：“玉红草果，服食之后，的确会醉卧三百年，按理我也不能幸免。但我服下之后，却只睡了几日就醒来，是很奇怪。究其根源其，其实也很简单。我就明白人面前不说暗话，直说吧——我与玉红草老儿有过节，它曾被我毁其形体，所以，对我心生畏惧，不敢多留我——事情就这么简单。”
“你毁玉红草形体之事，神界皆知，的确没有撒谎。”
“就是就是，你我之间熟得跟一家人样，我又怎会骗你呢？现在误会竟然解除了，那我就不打扰你养伤，告辞了。”
我转了个圈，四周寻了一遍后又回到原处，好心提醒瑶华：“那个，我要走了，回赤阑殿，麻烦你行个方便。”
“哈哈哈”
瑶华突然大笑起来：“焱兮，真没想到，你也会害怕？”
我叹了口气，她这话没说错，我是真的害怕了。因为她刚刚提到“异度空间”，让我猛然记起一个神女来。
说起这个神女，还得从我是洛河之神去东山神殿给父神送晶石讲起。
而那个神女，就是母神。
长久以来，我虽被奉为神族神女，但我不受制于任何人，包括父神。我只是我，与我的四个仆人在洛河无忧无虑的生活。
要是闷了，就去洛河源头邀三五只翠鸟，听它们歌唱几曲，心情便好了。
除此之外，我也去东山深林里追逐过麋鹿，还去北泽大地摘过桂花。
北泽大地是一个天然的神族后花园，它悬浮于半空之中，出现得突然，最后消失得也突然，谁也讲不清个中缘由。
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即使是神者，都不能随心所欲飞上去。
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就被深深吸引，飞身一跃，稳稳当当上去了。我的四个仆人折腾了大半天，皆以失败告终，我是由此才得出：这个地方不是谁都能上来的。
上到那里之后，我才发现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生什么都没长，光秃秃的平地上只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这桂花树当真是奇妙，桂花常年不败，叶子从未泛黄，树冠呈半圆形，在我第一次见它到最后一次看它，它一直是那般模样，不曾长过半寸，也未萎过一尺。
我想我喜欢桂花，大约是因为它。
我躺在桂花树下，闻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脑中突然闪过“北泽大地”四个字。从此，它便是我的北泽大地，从东头跑到西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我有了洛河，有了北泽大地，便再也没有去过东山深林，更别提东山神殿，以及神殿里的那些神君们，其中自然也包括母神。
那日我被父神的侍神引入寝殿，便见一个神女伏在父神身旁，正无能为力的抽泣着。
虽然侍神早已经呈报，但当我真正站在他眼前，我还是能感觉到父神眼中的意外。他抬手替伏在他身上的神女轻轻捋了捋一丝乱发。
那个神女会了意，马上坐起，背对着我拭去泪后，不说一言，站起身，迎面向我走来。
这便是我与母神的第一面，也是仅有的一次，却记忆深刻，那张脸就像烙印一样，烙在我的脑海中，再也挥之不去。
挥之不去的不是那张脸的美。
毫不夸张的说，它是真的美，美到我都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打个浅显的比喻:瑶华很美，一步一生莲花，一笑一露风情，但这些却都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但我当时没有如今野生而出的这副色相色心色胆，也很懂得规矩，所以，单单是那样的美，还不足以让我铭记于心。
我铭记忘不了的，是那张脸上镶嵌的那双眼眸。
那是怎样一双眼眸，竟然闪着琥珀色的光。
只此一眼，我便明了：她是个异物。
真没想到，伟大到没有任何瑕疵的父神竟然娶了一位异物妻子。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父神的神力为何会突然消散，违背天道，必受反噬，哪怕这个人是父神，也不例外。
我望着父神，父神望着我，我从他眼中，已然看出，他是清楚的。
当下就动了怒：“父神，你违背道义，自毁约定，娶异物为妻，遭受灭顶之灾，实乃天意。你怎能放任你的族人迁怒他人？”
被我这一通呵斥，父神满脸羞愧，却忍不住哀求着我：“我爱她，她是我儿白止的母亲，我无法舍弃，请洛河之神宽恕。”
说完，他就像一个不知如何善后的孩子般无助的哭诉着。
他告诉我，他是在东山北面的粽溪河中与她相遇的。
她迷了路，误入东山，一脸惊恐，琥珀色的眼眸里全是不谙世事的纯洁，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明知她这双眼睛意味着什么，他还是用幻术将她迷人的琥珀色变成了普通的黑色，然后带着她回到了东山神殿。
一开始，他也很担忧，怕她格格不入，怕她不被接受。好在她性情温和，待人和善，众神不但慢慢接纳了她，更喜欢上了她。他有那么一刻放松下来，直到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诞生后，那是个十分健康，没有任何异样的神族孩子，他抱着他，笑着哭了，从此之后，他是真的安心了。
现在她已经为他生了九个儿子，个个皆如他般，神勇无比，又没有沾染上任何异物的特征，他便以为，天地接受了她，道义法则宽恕了他。
直到他发现他的神力一点一点的消散，他才明白：天地从来不会接受任何一个破坏法则的生灵，即算他是父神，即算他劳苦功高，也不例外。
为了保护她，他只得隐瞒一切。
原本他打算，他就这样撒手人寰，只要他的妻子与儿子们平安，他愿意灰飞烟灭。
可他愿意，却不代表他的臣民们也愿意。
各路神君像疯了般，将神族以外的所有生灵视为罪魁祸首。于是，战事四起，四界之怨念，四界之杀戮，四界之亡灵，占据了神界的天空。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父神的自私。
这样的真相，谁能接受？
我闭上眼，为父神的糊涂而悲哀。
转身打算离开，这样的父神，实在不值得我舍弃七颗晶石去救。
我觉得，他应该灰烬，为四界无辜而死的亡灵，他就不应该活着。
“洛河之神，求您救救我儿白止。”
父神匍匐着再次哀求道。
白止？
我心头一惊。
白止是谁？
素闻父神有九子，虽都未曾见过，但也有耳闻，九子中并非有一位白止殿下。父神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时，我只当他是太过害怕而出现的口误，现再听到，便知这绝非口误。
我从来都不是个好奇心重的神，但那一日那一刻，我却突然对这个白止产生了兴趣。
我又走了回去，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白止？”
见到我回来，父神很是欣慰，他抖抖索索的爬起来，哽咽的说道：“他还未出生。我知道我已经等不到那一日了，所以先给他取好了名，叫白止。”
“我为何要救？”
原来如此。
父神一旦灰灭，母神就必须出来独当一面，如此一来，她的秘密，终有一日，将不再是秘密。真到了那个时候，众神是绝对不会放过母神，更何况是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我明知如此，但我还是这样问了。
“求求你，洛河之神。”
父神没有回答，只是在一味的哀求。
我吸了一口气：“父神，我此次前来，本就是要借你七颗能量晶石，助你度过此难。刚才因为母神，我犹豫了；现在因为白止，我决定借给你。”
我从怀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七颗晶石，口念术，将它们镶嵌在父神的权杖上：“父神，晶石是我的母亲洛河赐给我的生命之源，只要洛河不枯，晶石就不会耗尽。对于任何一个生灵来说，它都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但对于我来说，它只是我用以支撑神识的力量。如果它们离开我太久，我的神识就会因力量不够而陷入混沌。到了那时，就算是我的母亲，也救不了我。除了沉入洛河深渊，我便再无其他选择。所以，父神，你一定要记住，十万个朔日之后，你一定要将晶石送回洛河，记住，你只有十万个朔日的时间。”
十万个朔日是晶石轨迹的算法，换算到四界的时间，就是神界的一千万年。我想，一千万年足够让那个还在母神腹中叫做白止的孩子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神君，到了那个时候，父神也能安心去了。
只是，我一番好意，他却不领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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