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五邮街30号。
若人徐徐吸气，混着冷风的青草香是结实的，延至每一根脉络。
一个高大的男生看着眼前的旧洋楼，他没想到在这个年轻的城市会有充满年代感的建筑。
刷新后的大门显得有些突兀，一条生锈的铁链潦草地搭在门把上。
男生礼貌地敲门，他等了半天无人应答，迟疑了一会儿擅自推门而入。
冷空气的灌入惊醒窝在沙发上的霍景郁，他睁开眼一时适应不了一早的清光。
男生想退出屋外，不过已经来不及了，也许他留下了一个不好的印象，他硬着头皮说：“你好，我是来报道的。”
许是着了凉，霍景郁咳了几声，清了喉的嗓子变得清亮，“你是？”
“老师，我叫顾默宁。”
“我叫霍景郁，你不用叫我老师，可以喊我景郁。”
“景郁老师。”顾默宁说道。
霍景郁向他点点头，领着他去外面走了一圈，把所有东西的用途理一遍后看一眼时间觉得还早，于是转头问他：“我现在要去买点东西，你是想一个人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去？”
顾默宁想了想说：“一起去。”
霍景郁把大门锁上，带着他绕到后方的树荫下，那里停着一辆白色沃尔沃。
两人话不多，但是氛围不尴尬，二十分钟后到达市中心的超市。
霍景郁列了张条递给他，“你去推个车吧，帮我找好这些东西。我去家电那里，10分钟后去找你。”
纸上的字迹灵活舒展，笔势遒劲有力，顾默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十几分钟后，他站在不妨碍他人的角落等着，看见霍景郁抱着东西走过来，他推车过去。
霍景郁拉着车头，时不时扫一眼周围的商品看有没有需要，他问他：“你喜欢吃什么？”
没听到回答，霍景郁再问了一遍，却发现他严肃地蹙着眉头，仿佛想的是一个很艰难的未解之谜。难道朝气蓬勃的少年没有什么喜欢吃的吗？
“那买点水果吧。”
“好。”顾默宁在后边推车，跟着他。
这家超市几乎都是进口的，水果包装的很好，保鲜膜反出的光给人一种特别新鲜的感觉。
霍景郁挑了应季的水果和适合写生久存的苹果，他不知道顾默宁喜欢什么，就都拿了一点，他抖抖手里的袋子问：“这些吃吗？”
四目相对，顾默宁盯凝住一双独特的眼睛，区别于大众的眼型，恍若一条鱼。
他的眼尾处有一块暗三角，像极鱼尾，纤长的睫毛就像一扇鱼鳍。它们睁开的瞬间，眼上一道褐影，是嵌藏很深的双眼皮。
又没得到回答，霍景郁无所谓地将东西放入购物车里。
顾默宁反应过来，慌张地说：“吃！都吃！”
两人回到画室，门口已经稀稀拉拉站着人。
霍景郁打开后备箱大包小包拿出来，站在门边的帅气男生很识趣地凑上前帮忙。
霍景郁惊讶地看着这个眼熟的男生，“你怎么也在？”
白裕安笑着打了声招呼，说：“我在学校看见你们的招生就来了。”
霍景郁点点头，“那你在这里就要有高觉悟了。”
白裕安报名前就做好觉悟了，他知道这是个很难混的地方，毕竟只招了八个人，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景郁哥，微荷是不是要回来？”白裕安把剩下的东西都给提进画室后问道。
“嗯，是啊，过两天就回来了，我会去接她。”
“那我也去好不好？”
“刚开课你就想逃课？”霍景郁看穿他的小心思，“放心吧，她肯定会去找你的。”
白裕安不好意思地一边摸头一边傻笑。
霍景郁将买来的东西安置好，蔬果塞入冰箱，该洗的放进水槽，随便招来几个人去洗。
没有事干的学生就堆在一块儿聊天，年轻人的活泼，一盏茶的功夫就互相熟悉了。
一个女孩从沙发上跳起来，向霍景郁奔去，“老师，我叫赵子玉。”
“你好，子玉。”霍景郁努力记住面前这个身材瘦瘦的，披着一头黑而亮的长发的女生。
赵子玉听到他忽略姓氏叫自己，心里喜悦无比。其实当霍景郁从车上下来，她就没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尽管同行的顾默宁长相更为惊人，但一脸生人勿进的模样，让人望而生畏。
就像现在，一个微胖的可爱女生想将洗好的杯子倒扣在盘上，无奈顾默宁挡了她的道。她欲说不说的样子落入他眼里，他停下撕包装的手，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放好。
女生讶异地半张着嘴，觉得应该介绍一下自己，她说：“我叫陈子圆。”
顾默宁看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顾默宁。”
“噢，good morning！”陈子圆没听清，以为他在和自己打招呼，不料他却黑了脸，她急忙道歉，默默退去一边待着。
顾默宁最讨厌别人往这句英文上误听，总是刻意说得慢一些。
折腾了一个小时，霍景郁让他们围成一个圆圈坐下来。
他问：“你们有绰号吗？没有的人给自己取一个吧。”
画室招人不多的原因，大部分占比是他记人名困难，所以学生越少越好。称呼的改变方便他对上号，同时也是使氛围融洽的不可忽视的一小点。
一名高大壮硕，五官端正，声音洪亮的男生说：“我叫大头！”
白裕安站起来说：“阿白。”
“我叫美女！”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往赵子玉身上瞟，发现长得还算过得去就没说什么。
“我从小就留平头，我就叫平头吧。”这个叫平头的男生，脸盘方正，肤色偏深，有股军人的正气。
“大长腿！”小个子卷发男生说道。他见笑声四起，也不生气，顺着氛围开玩笑说：“被人说着说着可能腿就变长了！”
留着中分的女生笑着说：“照你这么说，我叫小脸，以后拍照都不用躲人后面了。”
“Karl。”顾默宁冷不伶仃地冒出一句。
大头嫌弃地用肩膀撞身边的大长腿，看得出他们之前就认识，“你看人家的名字多洋气，你还大长腿。”
大长腿一脚踹向损他的大头，收回脚疼的反而是自己。
“我叫圆圆。”陈子圆说道。
众人介绍完了，赵子玉看向被围坐在中间的霍景郁，她问：“老师，我们该叫你什么？”
“我叫霍景郁，你们想怎么称呼都行。”他没打算帮自己起一个，以前的学生比较内敛，都喊他老师，生怕有一点不尊重。他反而不想这样，这不是文化课，需要自由轻松的氛围。
“景郁。”赵子玉率先叫出声。
众人吃惊的视线投向她，好一胆大的女生。
“哎。”霍景郁配合地应了声。
大长腿是真的好奇，他问：“景郁，你可以告诉我们你多大吗？”
霍景郁的脸骨相不明显，非常显小。
“二十五？”平头往高报了，他想说二十二，毕竟开画室的人二十二岁有些过，就往上走了几岁。
小脸直接否定他，“不可能！二十三吧，现在很多大学生刚毕业就创业了。”
霍景郁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摸把脸，“我看上去有这么老啊？”
大长腿震惊了，他夸张地张大嘴说：“景郁老师，你不会和我们一样大吧？”
“真的假的？”
“好厉害！”
默默坐在一边的白裕安冷眼瞧着这一群人，是不是傻！他们真的要在同一个画室呆吗？
东一区，薄暮不白了，雾气漫上来，又沉下去。
林微荷在甜品店外坐着，冰凉裹着她的脸庞。
桌上的冰淇淋已经融化，一只小飞虫冒然闯入，被甜香的陷阱熏得晕晕然，降落在纸碗内。
细雨中，一名西装笔挺的外国老头从不远处跑来，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抹蜡的二八分在街灯下泛着油光。
老头是学校的园丁，除草是他的主要任务，偶尔会擅离岗位，呆在图书馆的角落蹭着资源。
他用淡蓝的眸子瞅着她，见她没有理会，便抓着扶手使劲往后靠，翘起二郎腿开始晃，一直晃，在凹凸不平的墙砖上一撞一叩地擦出声响。
林微荷的目光终于回暖，瞟向一直引她注意的老头，刚想问候一下，哪知他伸手对她就是一掌。
“凭什么打我！”林微荷捂着脑袋，两只眼瞪得大大的。
老头操着一口蹩脚的带着怪腔的中文开始喋喋不休：“就凭你逃跑！怎么回事啊？稍等片刻就是你了，一声不响溜出去，也不更衣，大冷天的，裤子也不穿，就披着薄纱，今天好冻的！”
他发现桌上融化的冰淇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吃何必买咧？暴殄天物。”说完他拿起来，用手指抹上一点放进嘴里，吧唧两下就嫌弃地放了回去，沾了一手的粘腻，想抹在裤子上的时候想起这是借来的高级西装。
他眼咕噜一转，表情甚是浮夸，“哎呀，这年纪啊！坐一会就疼。”随后展开双臂“不小心”打上林微荷的背，贼兮兮地在她衣服上留下一抹浅显的痕迹。
“哎呀！真是对不起啊！”他故意不看她的脸，装作帮她缓解疼痛的样子，满意地收回手。
林微荷压住要冒火的心，左手揪住后背的衣服往前送，果然，有块白印！她怒视着老头，瞧他在一边玩着手指，一脸他是不小心的样子。
林微荷没好气地说：“你穿成这样去干什么？”
老头小心地弹掉肩上的雨珠说：“去看你的音乐会啊！谁知道你临阵脱逃，我等了半天你都不上台，是不是躲在后台紧张又害羞？”
林微荷白了一眼天，“什么音乐会，我那是考试。而且，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老头得意地摆摆脑袋，他按按发慌的胃部，对她说：“夜色已晚你许是饿了吧？”
林微荷观察雨势，心里估摸着要怎么把他支开，想着想着就站了起来。
老头看出她的小心思，急忙站起来对她说：“听说你们中国人都喜欢请客。”
林微荷笑了，“听说你们外国人喜欢AA。”
老头见目的没有得逞便一路赖着她，她走左他往左，她拐右他转右，当她以为甩开他的时候，他竟然抄小路从前面闪出来。
她举手投降，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塞入他的口袋。她今晚只想自己待着，忽视他哀怨的眼神，转身进了一家老字号的披萨店。她要了一块去黑橄榄的薄脆披萨，端着一杯果汁坐在餐厅最角落。
老头丧着脸在外面来回踱步，雨就落在他身上。
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老头笑呵呵地拿起她未吃完的披萨，每咬一口都要吧唧一下嘴，吃剩最后一点，咀嚼的速度明显变慢。
碍于他那恋恋不舍的模样，林微荷给他点了份他最爱的玛格丽特披萨。
她叹气，待在这只有半年，他就缠了她将近三分之二的时间。
有时候她会端着一杯果汁在图书馆外的阶梯坐着，老头就会晃晃悠悠过来，说太阳光直射在她的皮靴上太刺眼，严重影响了楼上学生的学习质量，他被委派下来提醒她。
食堂外的草坪上有两棵大树，根缠根得有百年，成排的树枝弯着坠地天然形成树窝，那里是她最爱的休闲地。
某天，她懒洋洋地窝在里面通过狭长的树缝享受观察的乐趣。不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吓人的电锯声响彻天际，她惊慌失措地钻出去，只见老头将两棵树相接的地方一分为二。
他给出的解释是：长期窝在树里的只有蠕虫。气得她连续半个月没有理睬他，躲在公寓里不出去。
林微荷仰头喝光果汁，“今天跟着我的理由是什么？”
老头把空的杯子放在离她最远的地方，歪着脑袋说：“你们的文化太有意思。”
“你很有兴趣？”
“是啊，我找不到什么比你们中华文化更有趣的东西了。”
老头的中文是对着电视剧学来的，迷上各种仙侠史剧，说的厉害，但不识字。与其说对中华文化感兴趣，不如说是喜欢追剧。
“所以这是你跟踪我的理由？”
“我是在保护你，可不是跟踪狂！”老头激动地说道。
他所说的保护，她是没办法理解。他经常抱着一堆旧杂志，指着扉页的干练女性，念叨着这是他最为欣赏的人，拉她去这人推荐的餐厅，或者给她科普当地的风土人情。当然，一路结账的总是她。除去一次他跑到教室给了她一张歌剧院的票，特地吩咐她穿着得体一些，为此她还买了一条长裙。
不一会儿，红扑扑黄灿灿的披萨被端来，老头立马从店员手里接过，愉快地掏出一张零钞，店员笑着道声谢把钱塞进自己的裤袋，确认没什么需要了才抱着托盘离开。
“补考只能明天下午，你记得要去。”老头用皱巴巴的大手胡乱抹着嘴，尝试收住椭圆的肚子却崩开一颗纽。
他的话让林微荷升起一些不好的情绪，脸色瞬间变暗，“我都要回国了，不去。”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了。”
老头停止咀嚼的动作，盯着她，“为什么？”
“没为什么，我就是要回去。”
哐当一声，老头猛地站起来，嘴里鼓鼓的，他大步走出门外头也不回。
她被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头重新步入雨里，她有说错什么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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