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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真

《阿真》

多年前在一个小村子里,一户人家正在办喜事。那娶亲的青年本来是个浪荡子,因为在村子里几乎呆不下去,只好到外地去学一门手艺。据说小伙子改邪归正了,人活络,手艺也好,深得师傅喜欢。师傅给他保媒,定了一门亲。新娘是个脸蛋红扑扑的壮实姑娘。

土墙草顶,三间小屋在绿树环抱中,屋后是一条小河,两岸一边是翠竹,一边是芦苇。门前是梨树、杏树、枣树。——这也是与众不同的地方,跟随师傅走南闯北,见到稀罕物种就带回一些,种在家前屋后。独特的风景,某种程度上也刷新了人们的目光。也许这家真的要走走运,癞狗变好狗了。

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村民之前都是本地人,提起某人,连他的祖宗三代也了如指掌。

这新娘是外地人。

来看新娘的,最先看到是墙上相框里的结婚照:不知是谁家姑娘长得这么喜庆,眼睛大大的,满溢了幸福,脸颊更是红扑扑的可爱,像是幸福的印章。这一家的艰苦日子可不配这样幸福的笑容。

屋子里挤满了人,小孩更是一个劲往里钻,钻到最里层,却架不住后面的人往里推,某个小孩就被挤进洞房,那个小孩可能被吓住了:新郎新娘庄重的坐着,小桌上三只一模一样的碗,有两只盛着红枣和果子泡的茶,显然按当地风俗新婚夫妇已经用过茶了。新娘顶着红盖头端坐着,一直要做到客人散尽,新郎帮她揭开盖头为止。

所以看新娘,实际上只是看到了新娘端坐的样子。可是端坐的样子也好看!第二天,有人看到新娘洗脸,那张脸白里透红,因为太好看反而不太真实。那脸是搽了胭脂吧,那嘴唇是涂了口红吧。又有人议论新娘走路,说是腰怎么这么软,好像三节腰似的。

但,新娘不知道这些议论,或者她正着急去码头洗衣服,当她迈腿的时候,当她甩臂的时候,她想的只是她要做的事情,但别人偏要说那袅袅婷婷是故意摆出来的。再说那前翘后凸的样子也实在撩人。-----这么说的是女人们。

孩子们喜欢追在身后,叫“新娘子新娘子”,直到新娘子的红头巾从头上摘下,那些小孩子还是照喊不误。那些不知从哪一代留下的古老童谣就顺嘴流出来:

“新娘子,白鼻子,尿尿尿到屋脊子……”

新娘子多少感受到了一点轻慢,但她不言语,她知道娘家离得远,她希望那个男人能保护她。她不知道她受的轻慢,不光是因为她漂亮,还多半因为这家原先的地位。她男人年少时的作为和那家人的贫穷,似乎不配有这样的福分,娶这么漂亮乖巧的媳妇。

她一双一双的纳鞋底,她的男人穿着她做的鞋,去城里,去乡里,都得想着她!

蜜月未满,男人接到口信走了。县城有一栋大楼要开工了,她男人是工程队的核心。她做了荷包蛋让男人吃了上路,没有更多的话说,只是拿黑黢黢的眼睛盯住他,得空回家!

当年她生了个娃,男孩,婆婆并不喜欢她,看在替他们家生孙子的情分上,背后的坏话少了。

转眼小孩十岁了,她男人的事业也是如日中天,家里另选地基新砌了两层小楼,门前栽梧桐,村里人都刮目相看,以为这家人时来运转,招来金凤凰了。明眼人都看出这家的新媳妇既漂亮,又能干。

小孩十岁得操办的隆重些。那天真的很隆重,不但两家的亲戚,丈夫的同事朋友也有几桌。客人中有一个特别年轻的女人要认她的儿子做干儿子,丈夫显然同意,阿真——新娘子的名字——随即应承了下来,当天就备礼,也应下了孩子干妈次日的约请。

阿真不知道那是厄运的开始。

顺便说一句,十年,阿真脸蛋虽然依旧红润,身段却不似从前了,挺依旧挺,凸也依旧凸,到腰不知到哪儿去了,没了灵性,只是一个壮实的妇人而已。他男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工程队,不再是领头的师傅。有时候去临县、邻省,在知名的大城市包工程。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渐渐的,一年只有春节才回家团聚。因为交游广阔,夫妇安安静静呆着的时间几乎没有,一会儿人请他,一会儿他请人,酒席不断。阿真打的线衣,做的鞋,有的穿几次,有的一次也没穿,不再随丈夫出征。阿真觉得有点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她照旧里里外外的忙活。人都是讲良心的,她不信男人看不到她做得一切,会不好好爱这个家。她自己已经很少回娘家了。

如果她的小姑子没有去她哥的工程队,也许她会一直蒙在鼓里。

小姑子因为他哥坚决不让她去,是一个人悄悄摸去的。死缠烂打的让她哥留她在工地做小工。没一个月她自己不干,还跟哥哥大吵了一顿回来了。阿真问小姑子工地上的事,她只是说活太苦,不想干。阿真背地里总觉得公婆在议论什么事情,表情都是忿忿的,对她却守口如瓶。隐隐觉得应该与丈夫有关。攥着丈夫的信,辗转反侧,终于下了决心,哪儿也不去,先去镇上,买了两身衣服,烫了发,买了身行李,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上了路。

阿真也认得几个人,他们都在他家吃过饭。见了风尘仆仆的阿珍,他们大吃一惊,有人张罗着安排吃住,有人张罗去找老板。阿真笑眯眯的:“你们老板知道我来,说只要你们写下地址,我就能找到。你们帮我写下地址吧。”说着,掏出信封。阿真最想见的是他男人,她拿着信封,到处问人,终于到了要找的地方。

男人推开门,还没看清是谁,就说进来吧,这么晚有什么事?啥事不可以明天谈?阿真已经站在两居室的中间,她看到床上的女人是儿子的干妈!

村子里人见阿真消失两天又回来了,却是鼻青脸肿。村里人种种猜测。

干嘛回来呢?因为这里有她儿子。再说她也没地可去。没脸跟婆婆哭诉,也没脸会娘家。她把鞋底剪烂,把线衣剪碎,昏睡了几天。

村上的流言多起来,有鼻子有眼,阿真不知道的他们都知道。每每听到阿真焦灼的声音满庄喊她儿子回家的时候,都生出叹息:一朵鲜花怎么就插到牛粪上了呢?那个不学好的东西,挣多少钱也会败光!

阿真没日没夜的做活,自家的做完替人家做,到更远的外村做,冬天到工厂去做。对儿子更加尽心了。里里外外都是自己洗,不让外人插手,婆婆不行,小姑也不行,仿佛这孩子只是她一个人的。

婆婆越来越不喜欢她,更多的为儿子出轨找理由。甚至说阿真也不是什么东西,她怎么那么喜欢外出呢?不是找野男人干嘛?

再过年的时候男人没事人似的回来了,阿真不能堵着门不让他进,因为这是婆婆的家,而且他还是孩子的爸爸。她不希望孩子没有爸爸。因此还得在一个床上睡。

也不知怎么,工程队解散了,丈夫买了条船搞运输。没几个月又买了条船载客,阿真被允许上船卖票。

不久就有人说阿真在后仓与人打架,有一次还被掀下了河,被看西洋景的人救起。

阿真不想过这种日子,眼睛都哭红了。但天一亮,还是时刻准备着与丈夫的情人打架。多半是在捉奸现场。

没几年,船也卖掉了,买了车。阿真依旧卖票。争斗继续。

有人说,你把那女人的内裤偷来烧成灰,就剪断了你男人和野女人的关系。她这样做了,结果是被男人毒打了一顿。与此同时男人喝上了酒,家庭经济也在走下坡路,每年攒的钱不知哪去了。那女人离了婚,还在镇上买了学区房供自己的儿子读书。

阿真千方百计的想拢住男人的心,照旧给他打洗脚水,给他烫酒,弄下酒菜。她希望男人玩够了,能自己收心。她不断的悄悄让瞎子算命,算她家庭的前程。瞎子也善解人意,每每说出些她爱听的词,她一次又一次从麻痹中振奋精神。怎么样也要把日子熬到头,幸福和安宁也许就在前方。她仍然是田头家里车上的忙活着,有时难免与他人争执,就有人说,白痴,你给谁争啊,钱还不是进了人家小婆娘口袋?阿真听到,就讲:小婆娘怎么了?那是我家男人有能耐,你们家想找还找不到呢!

因为这样的话语,阿真失了不少人心,本来村上的人都同情她,也敬重她的。

毕竟丈夫朋友多,路子广,开车真没少挣钱,只是没有多少落在阿真手里。阿珍只是不缺吃用罢了。

儿子上完中学怎么也不肯读书了,虽然因为父亲一路打点,成绩不错,但家庭大战留给孩子的印象太可怖了,他要逃离这个家,两年后入了伍。父亲执意反对没有用,母亲的眼泪倒是令他踌躇,他知道,他离家后母亲会更难。

儿子参军后,阿真纠缠了二十年的婚姻也结束了。丈夫把车子卖了,带了钱扔下一大家子人自己跑了。公婆年事已高,烧烧煮煮都已不让人放心,阿真留下来伺候已经不是她丈夫的那个人的父母。她也恨他们,要是当初他们的立场与她一致,共同挽救家庭何至于此。婆婆也有理,以为如果娶的不是你这丧门星媳妇,如果你像小老婆那么抓住男人的心,你会吃苦吗?关键是你自己没用,怪不得旁人。

磕磕碰碰的,婆婆活过了75,一觉没醒来,归了西。前夫回来办丧事完毕,把失了伴的老头带走,家里只剩下儿子十岁那年抱养的女儿。

阿真继续在前夫留给她的楼房里生活,逢年过节像正常人家一样烧纸钱,祭祀先人,前夫的先人,也是她儿子的先人。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她没想过走一个人家,她没想过让自己重获新生。

女儿在长大,出落的越来越漂亮,眉眼竟然有些与阿真相像。也许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不是亲生的女儿与阿真形影相随,到哪都跟着。阿真也每天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好似公主,不让家庭的阴影有半点投射到孩子身上,自己不舍得花钱,可是舍得为女儿花。

眼看着女儿二十岁了,从学校毕了业,入了党,是一个尖子生。工作也找到了,过了生日就去苏州上班。

这期间,儿子复员,成了家,带了老婆去外地打工。

阿真一个人守着大房子。

她种田以外,养了一群鸡,几只鸭,几只白鹅。鸡鸭鹅不到中秋就送去城里,儿子在城里买了房。一起送去的还有大米,五谷杂粮,什么都有。她的日子,浓缩在这里面。如果她的儿子能摸一摸她粗糙的手,会知道:平日喝的豆浆里,吃的米饭里,有多少母亲的辛劳。

对于土地,阿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土地不会欺骗她,土地给她的馈赠总是令她欣喜,令她加倍的劳动来回馈。

当然,也还不时听到前夫或那个情人的消息,几次发达了,几次歇了个底朝天。后来好像是不再做生意,仍干老本行,搞建筑,在别人手下做瓦工。听说是一个从前的徒弟,做了包工头,看他实在可怜,就让他在工地上顶一份工,师傅的手艺他是知道的,工钱并没有刻亏,别人一百,给他一百五。但是他脾气大,不断地与其他师傅叫板,一段时间后就放他出去单干了。

据说即使是能挣钱的时候,那倒霉男人手里也不落钱。钱,都被那个女人攥紧了,有进无出的。

阿真的头会时不时的转,嗡嗡的,像是知了长鸣,像是黄雀冲天,像是飞机起降。不敢告诉儿子,儿子的房子贷了一大笔款,夫妇俩每月的工资还了房贷,两个女儿上学基本不剩什么,幸好自己还能在吃喝上为他们省点。

某个初冬清晨,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提着包裹,走向村头的站台,她忍着剧痛,独自去医院。

那是阿真忧心忡忡的身影。

同一天,一个形容猥琐,干枯,瘦小的老头,呆呆的立在村头,像是找不到归家的路。有人认出他,你是某某吧,他痴呆的摇摇头,嘴里喃喃的:我不认识你,我要找我的家……找阿真,阿真……

县城医院。医生问阿真:家里谁陪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儿女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什么,自己签字。我带钱了!”

"光带钱就有用了?你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吗?脑瘤!巨大的!必须动手术!"

阿真请人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第二天,阿真被剃光了头发,那还没有白尽的灰发,一缕缕的从儿子手中掉落。女儿为她净了脸,生平第一次为妈妈——虽然是她的养母,却也如亲母一般息息相通——洗脸,她感觉到母亲的痛,泪水涟涟。

阿真被推进了手术室。儿子帮母亲拿着衣服,站在手术室外。如果他细心,他应该知道这是妈妈结婚的大衣。如果回到家里,镜框上爸妈结婚的照片一定还在。对于阿真这样简单的人,离婚不是结束也不是开始,只是她丈夫一个人的离席,她,永远在。

黄昏的小村。那个痴呆的人,终于摸到了家门口,阿真,阿真的叫,有人跟他说:谁是你家阿真啊,你眼里还有阿真啊?又有人说:好人不长久,祸害万万年!你这个败家子怎么不死!也有人对他说:报应,现世报!最后,一个老人告诉他,阿真恐怕去医院了,可能病的不轻,她把鸡鸭全处理了,粮食也卖了,上县城了。那个老人曾经搭过他的免费船。

四十年前那个美丽新娘和那个曾经也很幸福的小伙哪里去了?埋在风尘里了!

那些简单的心,依然活在希冀忠实,期冀美满的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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