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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不住的流星

繁盛的夏事来了,一个“抓”字成为夏入夜的主题,甚至在冬季,也想着可以去抓住一朵朵璀璨的流星。这都是受了小时候我们呼之“春爷”的这个孩子王的教唆。

入夏的季节,我们在洗了夜澡之后,都会掮了草帘子,到那个空旷的路边,远距村子,却还没有与村子走散的地方,路边有的是敞亮的草地,树木也还在幼年,遮不住苍穹对我们的俯视,只要有三个以上的孩子来了,“春爷”就开讲了,当然之前要“耍我们”几下,算是“开场”,或者叫“序幕”,尽管不是主题,我们都不想错过。

似乎春爷早就知道天空的西边会沉下一颗流星,当流星还没有来的时候,他便怂恿我们站起,做好准备,能跳多高就多高,一定不要错过流星滑落的瞬间,我们明知这是一个不可能,但我们可能是因为他的故事的诱惑,不能得罪了讲故事的春爷,都要做着毫无意义的努力。也有离群索孤的孩子,他不捉流星,去捉几枚萤火虫,尽管不似我们心事那么远大,可他总是有所获,我们都羡慕起来,一夜的故事再怎么精彩别致,我们的心也会被萤火虫牵走了一大半。

春爷也俗。问我们以后的梦想。那时候对“梦想”一无所知,似乎从来就没有做过梦,我心中都羡慕死可以做梦的孩子了。开化早的孩子说,将来去摘星星,做天文学家,这是随顺了春爷的心事的说法,我们背地叫他是“跟屁虫”;将来去捉鱼,做远洋者,孩子的理想不会让高山仰止……那个捉了萤火虫也不舍得送一枚给我们的他,春爷讥讽他,说,将来做一个虫子王。但他知道不是好话,马上反驳:我要做动物学家!

出语惊人,我们真的不知道虫子的世界也需要科学家。后来,我们这些孩子都没有联系了,也不知道是否达成了“家”的愿望。

还是春爷教唆我们抓住流星很有意思。我们没有一次捉住,但我们还是会跃起,来为春爷的教唆做一次扎实的行动。他也不去看我们手中是否捉住了一只流星,最终都是淡淡地说,你不跳起去抓,怎么就知道抓不住。

这样的话骗我们一两次还可以有效,毕竟在我们的心中春爷是最有知识的一个。后来他总是在我们跳起之后,说着我们似懂非懂的话。他说,得到的东西永远比失去的少啊!后来想,这是不是他的人生叹惋,还是经验的血凝。他说,你找找啊,明明刚才落在了我们这里,怎么就抓不住呢?我们随着他的眼光,在衣兜找,在腋下寻,在伙伴的鞋子里瞅,在身边的草窠里扒拉,在远处的树下寻寻觅觅,都不得见。他突然可以甩出他的谜底,告诉我们,都在你们的心里,带着回家,晚上就飞出来了,又上了天……

你跟我们玩童话啊,那时候是缺少童话的日子,安徒生我们不认识,只有春爷才玩这个,所以我们喜欢跟他玩。

长大以后,慢慢去想,春爷让我们抓住流星是否有着他的用意,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摘那些悬在空中一动不动的星星,北斗七星在,总是远远不变地做着一个动作,距离我们太远,也没有任何的机会给我们捉,春爷也深谙我们孩子的心思。人世间,人与人的每一次相遇,成为缘分的概率几乎微乎其微,捉不到,你只能放弃,倒是每一次邂逅,每一次相遇,你都要蓄足勇气,做一次无为的努力,即使你够不着抓不住,也要跳起一次。

春爷早就作古了,但他的话似乎还时常回响,却是阴阴的语调,甚至有些害怕。天空距离我们多少光年,她的美可以撼动千古,但与我们最接近的就是那颗流星,有时候看,明明就是射向了你的怀襟,却到了跟前什么都没有。美丽的弧线,划破的是天空,却是有了可以抓住的可能。人生啊,一旦你走进了繁星的世界,就会觉得,那些步履或快活缓的人,总是在你的面前划过,短促的瞬间,甚至你来不及看清她的模样,只留下你以为的是“相视一笑”,就再也不见了,所以,在某个夜里,你总是让她的光亮迷住了眼睛,以为这是五百年前就有的美丽夏娃,若是流星可以做第二次划过,那你必定以为这就是所谓的“缘分”。你能够在恰当的瞬间抓住她,这样的成功,大约是五百年只有一次,所以人生失意须尽欢,这是最彻底的顿悟,抓不住才这样另选一颗流星,还失败,就失意了,就尽欢了,消极的情绪弥漫在心之房。爱,都是这样惋惜地失去的,这是在醒悟的时候如此安慰自己,其实,他错的不是对爱的憧憬,而是对爱的判断。

有一个一直以诗人自居的波拉尼奥,非常珍视自己的诗作,得知病情的几个月后,他亲自整理自己几乎所有的诗歌手稿,就是未来将出版的《未知大学》的雏形。他的爱并不逊色于世界上任何人,但爱不能拯救他了,他说:相信我:那将要到来的不是爱,而是美。所以最具代表性的东西就是他的《天亮》——

我不在乎,能不能写完我的诗。我在等下雨,喝着咖啡望着窗外的美景,天井里,衣服静静地挂着,城市里沉寂的大理石衣服……

你看,他不去抓住流星了,踏实得就像一个失去双腿足不能出户的废人,眼中的诗都是褪去了颜色,衣服和大理石,在你的心中可以成为诗么?这是美的关照,而不是爱的华章。

几乎每个人都喜欢那无言的邂逅,还没有来得及凝视,只有一个轻轻的擦肩,匆匆只一眼的相遇,一次百花之中微露皓齿,对你做一个“回眸”,你以为这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一个充满诗意的华丽转身,释放了所有温柔的一个侧影,给了你不止一次地可以抚摸的背影……这些都是我们可能寄托一生的便条,你遇到了,你就想把一个“爱”字写上去,然后,一撒手,将她变成一颗流星,结果再去抓住,那却是千般的不可能,因此,你叹惋失去了,写成红袖启发你的“以后的我们”……

所以,所有这些人生的“艳遇”诗意,最终都成为流星。五百年都没有解开我的心扉,说什么一次无意的“邂逅”,听,她在怀疑你所有的真诚!一个轻婉而温柔的“擦肩”,你是闻到了那香奈儿的一缕天香?你太轻狂,今后的生活若你这样容易被熏染,那我们就当是一会不经意的“擦肩”,拜拜了!你写下了“相遇就是美”的诗行,她说,你以后遇见谁都会奉上一首诗,那样就太不可靠了!“回眸”是她的本色,不是爱,你却当做了随你的千般柔情的传递,原来她可能是瞅一瞅,周围有没有人看见,她想吐一口玉痰!一个转身,那是她到了一个拐弯处,你以为她扭动的腰臀都是因你而表演?你又错了!她的长辫轻轻一甩,是想重新系上那块散发的橡皮筋,你却当做了故意给你留下一个侧影,让你薄衾也嫌燥。背影啊,还是朱自清写的最朴实最牢靠,你看见的是扭动左八度右八度的均匀的胯骨,便以为这是为你而动情,你又错了!

人间怎可无爱,爱不是在流星滑落的瞬间,那是几万光年一次的电线短路时闪过的火花,那是一次钨丝熔断之后的燃烧。

最靠谱的方式,不是把爱付给流星,更不能让流星成为你爱的理由。

流星最美,它绚烂而凄艳,它用它生命换来一次耀眼的光辉,人欢欣一睹,使得美丽的传说变为永恒。有人说,每颗流星能实现一个人的一个愿望。每个人只有一次,每个人也只有一颗流星。这样好,不奢侈,许愿一次,恰恰好。

偶尔还会遇到一种流星雨,当它发生时,一小时就有数百颗流星擦过,好像滚过天庭的宫车的辐条一个个从轮枢中被射出来一样,又像一个爱玩耍的天女站在一个地方顺次扔出许多闪光的石子。这样的流星群,你更不敢从中去择选,因为你没有那么傻,你摘取哪一颗,都拿不准。

所以,最终,你在流星落了以后,在一个清醒的白天,一切都安顿了,只剩下了纯朴而习以为常的生活了,你发现有一个人,总在你的眼前,她没有留下什么美,但却是你可以付诸“爱”的一个可能。据说,你要准备付诸爱,你就看她走路的样子就可以(大约是比流星慢点就可以,不是偈子,完全可以慢慢参透),具体的有人不肯说,我觉得也玄乎,但毕竟比抓住流星容易。

我想,春爷真的欺骗了我们很多年,我这样骂他,他也不能听见。也许他拿我们每个孩子都是绝顶的聪明,所以才那样痴人说梦般地玩起了“我与流星”的迷藏,要我们从中去顿悟流星划过之后的无和有。

如果,你把抓住流星还当做是一个童稚的游戏,真好;如果你在人生中总是想抓住闪过的一颗颗流星,真是傻的可爱!

作于2018年5月31日午后,15:40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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