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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之不易的薄纸片

“ 我分明看见那张纸轻微的抖动了几下 ”

门房老头儿的语气让我觉得他的职责不仅仅是传达,还掌握着我们这批毕业生的生杀大权。第三拨?那前两拨人都问到了还是没问到呢?

人们对于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永远都好奇的想要知道结局,更何况这样的事情又恰恰是我即将要面临的。

虽然我从心底里有些鄙视老头儿,不到一顿面的功夫就败在了一支君健牌香烟里。但我又热切地希望他能因为这支香烟透露更多的关于录取通知书的事。

“大爷,那他们是都拿到了通知书吗?”爸爸有些带着谄媚地弯着腰站在老头儿旁边,满脸笑意地望向吞云吐雾的老人。

在我的心目中,爸爸从来都是直来直往的人,像今天这样无师自通地给老头儿敬烟,委婉的打听消息,我是不是欠他的更多了?

“去县教育局招生办问问吧,这几天不是发洪水么?录取通知书根本没来。”老头儿一脸的傲骄的表情,似乎是指给了我们一条康庄大道。

“是!是!谢谢大爷!”爸爸满脸堆笑侧着身子从那间低矮的房子里退着走了出来,脸上的褶子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当那辆车屁股一直冒着黑烟,气喘如牛的中巴车将我和爸爸丢在县城的汽车站后,白花花的太阳晒得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连嗓子眼都快冒青烟了,但仍然不想开口买水喝,虽然一瓶水才五毛钱,但我知道五毛钱要用一斤稻子来换。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好拿着一支冰棍从我身边走过,我竟然能从她走路带出的风里感受到冰棍的凉意和绿豆清新的香味。嘴里没来由地冒出一口酸水来,我理智又及时地将它咽了下去。

爸爸放下他农民所有的纯朴和木讷,向车站旁边几个卖水果的商贩打听教育局的位置,收到了大部分的不屑和不耐烦,终于在一个好心的中年女人胖胖的手指前方,我们拖着烈日下的影子走在去教育局方向的柏油路上。

“夭夭,你渴不渴?”爸爸忽然扭过头来,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眼睛因为阳光的直射眯成了一条缝。我一直将他大步向前走的背影当成我疲惫的两条腿追逐的终极追逐目标,在他二十步外的后方紧紧跟随着。

我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面狠狠地抿了抿嘴唇说:“我还好,不渴。”

“那我们快点走几步,先找到教育局再找个地方吃中午饭?”

“如果赶到教育局他们没有下班就好了。”爸爸给我分析了先赶到教育局和吃饭之间的重要性。

一般最好的最坏的结果往往就在一瞬间,而我和爸爸把这最好的一瞬间延迟了十分钟。

十二点十分,整整四十分钟的奋力奔走,我们终于在一处林荫掩映的大院门口见到了牌子上写着的XX县教育局几个白底黑字。

那一刻我真想冲上前去狠狠的吻它一口,第一次让我觉得我的命运就那么轻易地被它掌握着,无声无息,爱恨交织的让人崩溃。

院子里三栋楼房,都是二层的白屋红漆门。门卫室里一个胖胖的大婶正在炒菜,烧得通红的铁锅就着刚下锅的黄瓜正哧哧地冒着烟,那个胖女人一边拿着锅铲快速地翻炒,另一只拿着盘子的手正顺势撩着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大姐,请问教育局的招生办在哪栋楼?”爸爸又一次360度无死角地展现了庄稼人的纯朴和憨厚,露出了一排好看的白牙。

“下班了,下班了!都中午了你也不看看时间!”兴许是因为天太热所以胖女人的口气炽热而威力十足。

爸爸悻悻地将探进房门口的身子缩了回来,刚刚还中气十足的男中音顿时萎靡不振,只好喃喃地说了句:“哦,谢谢哦!”

于是他领着我快速地在距教育局最近的一家餐馆里落座,我怎么也想不到,有生以来第一次到县城吃的第一顿饭居然让我难以忘怀。

一碗浮着几粒猪油,放着两片青菜的面条由一位看上去四五十岁上下的精瘦女人端到我的面前,看着她沾满油污的围裙,我突然想念起了家里酱油拌饭的味道。

第一口面条下肚,我就在这小小的县城里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如果将来的某一天,我实在没有办法谋生,或许我做面条的手艺也可以让我养活得了自己。

但所有的乐观还是很快被多半天下来仍然一无所知的录取通知书打回了原形,莫名的担忧如影随形。

望着正大口吃面的爸爸,我发现他后脑勺上有几根头发因为光线的照射刺痛了我的眼睛。

“爸爸,您要不要再吃个鸡蛋?”我看了看店里的招牌后跟他说。我突然好想讨好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后脑勺上长了几根白发的男人,这个赔尽笑脸陪我来拿通知书的男人。

多么希望,属于我的那张录取通知书就在将来的下一秒来到我的手中,那样我才能在将来的日子里能一直对这个男人好呀!

我和爸爸在面馆里吃完面条,又向老板娘讨了两碗自来水,酒足饭饱后就蹲在教育局围墙外的树荫下。

充沛的精力会让每分每秒都过得有意义,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突然忘却了刚刚在太阳底下无所遁行的疲惫。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两点半,教育局的大门里进进出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爸爸又再一次向那个中年妇女打听招生办的位置。

“喏,中间那栋楼的二楼!”下午的天气里稍微有了一丝凉风,女人的口气似乎也没有了中午的燥热。

招生办在最东头,办公室里面摆了两张桌子,但只有正对门的那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低着头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

听到敲门声,他抬起头,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神情漠然地说:“有什么事吗?”

“哦,同志,是这样的。我是桃川镇中学学生桃夭夭的家长,我想请问她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没有?”爸爸流畅有序的表达着我们的来意,难怪刚刚在树底下自己一个劲地嘀咕,难道是在练习这句话吗?

“哦,那你等一下。”刚刚还一脸冷漠表情的中年男人在听说我们的来意后,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

灵光乍泄的爸爸见那个男人的态度有了改善,连忙掏出一支烟来,用两支手恭恭敬敬地递给他,只见那个男人用眼角的余光斜瞟了一眼(我估计是在瞟香烟的牌子)说:“我不抽烟!”客气而委婉的拒绝了一个农民的好意。

爸爸只好悻悻地收回两只手来,由于用力过猛,垂下来的右手竟然碰到了办公桌上的烟灰缸,烟灰缸里堆成小山的烟头里有一支正炊烟袅袅。

“县里这次的洪涝灾害冲毁了大部分乡镇的交通要道,我们向上级部门请示了,等洪水一过就把通知书寄给你们。现在你们自己来拿也是一样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一边朝我们走来,一边说着。

“桃夭夭是吧?喏!这是你的录取通知书。市农业机械化中等专科学校。”只见中年男人一边用平淡得能掐出水来的口气宣读着延续我未来四年命运的学校,从一个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张鲜红的写着录取通知书五个大字的薄纸片来,轻轻地递到爸爸的手里。

爸爸倒像是要托举十万八千吨的重物,两只手赶忙伸了出去,直直地接住了那张薄薄地纸片,我分明看见那张纸轻微的抖动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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