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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毛钱的酒瓶

大概十四年前,我初三下学期。

父亲是那年三月生病的,突然就病了,在县里的医院住了些时间,后来说做完手术了,到市里去复查,复查完了就回家。我并不觉得生病做手术是件特别大的事情,我从未窥见父母的恐惧和悲伤,我一直等着父亲骑摩托车载我去考场。我甚至不曾在意外婆偶尔失落的神情,我单纯地以为外婆只是不习惯我和弟弟上学之后一个人在家太寂寞,毕竟外婆不长住我家,外婆家总是很热闹的,因为父母在医院,外婆来照顾我和弟弟。

关于父亲的猝然离世,我看到了仅仅一瞬间的绝望,其他时候,大家总是鼓励我们要好好地。我至今特别感激所有长辈的爱护和隐忍,没有一下子吓坏了自己。

父亲在市里的医院,据说快要回家了,小爸爸(父亲的弟弟)说周末要带我去看看父亲。我其实并不是很期待,因为晕车很严重,一直对坐汽车很忌惮,又在想,反正都要回家了,很快就能见到了。当时虽然不能明白他们的良苦用心,还是很听话跟着去了。父亲也高兴,跟我们一块吃了午饭,心情不错,我唯一奇怪的是他戴着帽子,帽子的边缘漏出来一点点光秃秃的头皮。我跟自己解释说是检查需要,也就没有向任何人发问。那时候,对癌症,化疗,还一无所知,甚至还跟弟弟解释说住在肿瘤科是因为做检查的病人太多了,得肿瘤的病人少,就借个床位。

吃完午饭父亲说要休息了,让小爸爸带我和弟弟去逛公园。我们走进一个很大的免费公园,天气可能有点热吧,公园里有个小铁皮房子,卖饮料。小爸爸买了一瓶果啤,我们三人喝完了,小爸爸拿着空瓶子愣了一会,一把把它磕碎了。他说:给别人捡走了,还要卖一毛钱。

我很震惊,有一点害怕,又走了一会,小爸爸又回过神来,说:走,咱们回家!

那是我小爸爸,从来都是微笑,从来说话不大声,从来不跟人较真的小爸爸,家里攒了废品要卖掉,他几乎都是送给收破烂的,所以我震惊,甚至害怕,但是我以为自己还小,不懂大人的世界,也不曾发问。

不久之后的周五,一群人告诉我,要去跟父亲告个别,我突然想起来小爸爸那天的反常,一毛钱的酒瓶都不要留给别人,怕是对这个世界最深的恨意了吧。

这个一毛钱的酒瓶,就这样盘桓在我生命里快十五年吧,不敢与人说,那是活生生绝望,我们已经不祈求神明护佑的时候,一个善良的人不吝于向上天展示他的恶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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