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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公园的西府海棠

春夏之交的北海是花的世界。我从西南门步入北海公园,眼前一亮,美景扑面而来,耳边的噪音骤然消失,一道厚重的红墙屏蔽了马路上车来人往的噪杂声,大有逃出凡尘而进入仙境之感觉。

举目望去,甬道两旁数十颗西府海棠开的繁花似锦,每个枝头都被肥厚的花包满了,压弯了。未绽放的花蕾呈紫色,如点点胭脂,盛开的花变成粉红色,有如破晓时分天边的彩霞。它们开的那样的超凡,那样的热烈,一株株横列于道旁,就像浓妆艳抹,身着丽服的礼仪小姐在迎接八方来客。它们毫不隐瞒地把美丽的娇容献给春天,献给大地,献给人们。

走近花丛,一股幽香隐隐入鼻,深吸一口,然后屏息闭目,你会觉得五脏六腑被清洗一番。微风袭来,花瓣飘落洒满了甬道,似雪如玉。游人不忍去践踏这些为春天献出美丽,而又为美丽牺牲的花仙,不知何人将花瓣扫成一堆,覆盖在树根周围。使人想起“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诗句。

据说,“西府海棠”最早生长于晋朝宫廷的西府之中,故得此名。与一般海棠不同,他不仅艳丽而且芳香。素有“花中神”“花贵妃”之美称。记得我上小学前,家住城里的一座四合院中,街坊邻居中有三教九流,从事各行各业的人。每日为简单的生活而忙忙碌碌,很少有闲空养花鸟鱼虫。有一年政府号召绿化祖国,这可使院内变了样。隙地上有人种花栽树,忙活了一个星期。春天来临时,确实给院子增添了不少生机。可是一年之后,花木成活的不多。只有住西厢房的哑巴大哥所种的两株西府海棠活了下来。

每年春天我们院里的小孩常常带同学和玩友来观赏,这两棵海棠在胡同里也有了名气。有人想折下几枝花摆在家里,却又不敢。那两棵树可是哑巴的命根子。他虽然听不见动静,却长着一双好眼睛。

有一次,邻院的小强刚刚爬上树干,哑巴就从屋里冲出来。他满脸怒气,嘴里“唔唔”地叫着,嘴角流出唾液,两支手在胸前乱比划,好像一只发怒的雄师。吓的小强连忙从树上出溜下来,从哑巴的胳膊下夺路而逃。从此小强再也不敢打那两棵树的主意了。此事却引起孩子们的好奇心,大家猜想哑巴是如何发现有人在摘花的。不久同伴们找到了谜底,说是哑巴窗户外的台阶上放着一个坛子,里边养了两条蛇。每当有人攀树时,那两条蛇便会给哑巴报信……

两棵树在哑巴的呵护下长的枝繁叶茂,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它们的枝头便高过屋檐。春天来到时,满院飘香。街坊们常在树下观花,赞赏它们的美丽。这时的哑巴像是换了一个人,变得温和了。当你指着盛开的鲜花,再伸出拇指给他时,他会开心地笑起来。对美的追求一点不比健全人差。

两年后,不知何原因哑巴离开了那座四合院。没有哑巴呵护的海棠树就像孤儿一样任人欺负。搬进西厢房的新街坊嫌树遮挡他家的光线,便锯掉一枝斜生的树枝,给那颗树留下碗口大的伤疤。别人看了都说可惜,但没人出面阻止。那年花开的时候,在中学读书的大哥带几位同学来到院子里观花。其中有位女生提出要摘几枝带回家。于是,大哥从家中找出菜刀,光脚攀上树干,挥刀砍下几枝开满鲜花的嫩枝,慷慨地送给同学。晚上母亲下班回家,责备大哥不该用家里的菜刀去砍树枝,致使刀卷了刃,却没有责怪他砍下那么多花枝。

住在南屋的李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丈夫是商店售货员,收入微薄。为弥补家庭生计,李婶帮助人家洗衣服,每天她都背回七八包脏衣服。为了晾晒衣服,她男人在两棵树之间拉起一条铁丝。两端深深地勒进树干,就像古代犯人脖子上套上的铁链。

那年秋天,邻院的小强带着几位同学来砍树枝,说是要在树枝上捆上纸花参加国庆游行。我不敢制止大人的行为,却敢于对同龄的小强说“不”字。我用手指着西厢房说:“这树是哑巴种的,你不能砍。”他大概知道哑巴已经不在了,斜眼看了一眼西厢房,转过头来对我说:“这是为参加国庆游行准备的。”似乎他的理由更充足。

我把哑巴抬出来不过是虚张声势。一旦被小强识破便失去了锐气。看着他肆意地折下那么多的树枝,嘴里喃喃自语:“要是哑巴在的话,你们敢吗?”小强似乎没听见我的话,抱着树枝与同学谈笑着扬长而去。看着那两颗旧痕未平又添新伤的海棠,一丝冷冷的伤感从我心中划过。

第二年的春天,海棠花依旧戴着满身伤痕顽强地绽放,但却失去了往年的风采。树干光秃秃的,只有顶端的为数不多的树枝开了花,显得那样单薄,让人想起三毛流浪记连环画中主人公光头顶上的三根毛。

花落时节,我家搬出了长着两颗西府海棠的四合院。临行前我回头看望着那两尊曾经给我带来不少欢乐和伤感的花仙,默默地向它们道别。树下李婶还在用力地搓洗衣服。

我们的新家位于部队机关的宿舍区,隔着一条水泥路便是高楼林立的办公区。整个机关和宿舍区被高高的院墙围成一个独立的空间。除了上学外我很少出入这个大院。院内路旁和楼宇之间的空地上载满了花草树木,机关里有专职花工负责维护。春天到来时到处花红柳绿,一派生机。迎春花,碧桃,丁香,榆叶梅竞相开放,斗俏争春。可在这姹紫嫣红中却找不到那超凡脱俗的西府海棠。不免有美中不足的感觉……

经过几十年的东奔西忙,职场打拼,直到年逾花甲,才有空闲逛北海公园,欣赏大自然赐予的美。看到身披锦绣的“花贵妃”,让我心灵震撼,恍如久别的朋友不期相遇。记得一年前的春天里,我曾去过童年的故居,想去看看那两尊花仙。走进那依稀熟知却又有些生疏的四合院,眼前的景物让我心中一片茫然。宽敞的院子被各家私搭的厨房挤成窄窄的一条小道,老街坊早已不见,住家换过几茬。

海棠树呢?我左顾右盼用记忆中的图纸比对眼前的位置,却一无所获。从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妇女口中得知,她曾听说过这个院子里有两颗海棠树,但她搬进来的时候就没见到过。听到此话,我心重如铅,仿佛接到朋友英年早逝的噩耗。人口的增长压挤了花的生存空间。

今天面对吐艳喷香的西府花仙,我猜想它们定是童年相遇的那两颗海棠转世繁衍而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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