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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逝水年华

每年七夕这一天都会下雨,或淅沥或滂沱,极尽缠绵。小时候,以为七夕的雨是织女在哭。长大了才明白这缠绵的咸涩里也有牛郎的眼泪。

爱一个人却不能相守在一起,是磨心噬骨的痛。

姥姥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是我在生活中慢慢领悟到的。她老人家只是在每年的七夕不厌其烦的讲牛郎与织女的故事给胡同里的孩子们听。因为那天总在下雨,我们一群野丫头又无处可去,便坐在昏暗逼仄的门洞子里听故事。

有一年,雨下得特别大,猛烈的风裹挟着雨点打进门洞里,打湿了看雨的人,大片的凉霸道的浸入肌肤,猝不及防。其他人都尖叫仓皇着跑进屋里,我坐在板凳上不肯离开,固执的把两只手臂伸向天空,接到的雨点像蜿蜒的蛇从手臂流向胸口,没有人让我放下,那时,姥姥溘然长逝已几个春秋。

姥姥在世时不允许家人在院子里种葡萄。她说七夕这天夜里,葡萄架下放一盆清水,就能看到牛郎和织女相会。看到的人会生病。那时的我还没有接受无神论,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整天幻想能见到七夕男女主角真正的模样,便缠着妈妈在院子里种葡萄。妈妈也听过这个传说,我猜她小时候也一定想要看看牛郎织女是什么样子,所以在我恳求她时,她的态度时有动摇。还是姥姥的一句话管用,她说:家里有女孩儿千万不能在院子里种葡萄,会招来祸事。这一句话像一道符咒镇压了妈妈的念头,却更加激起了我对这个传说的兴趣。有时跟着妈妈去串门,进了人家院子先看有没有葡萄架,可惜总是失望。这个念头直到姥姥去逝才逐渐淡忘。

院子里不种葡萄仍有别的东西可种。妈妈开垦了一个小菜园,种了辣椒,西红柿,茄子,黄瓜,丝瓜,瓠子。一到夏天蔬菜多得吃不完,每天清晨妈妈都要摘了带着露珠的蔬菜送给左邻右舍,我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的听妈妈和邻居们在院子门口絮叨村子里的事情,那些事情像长了翅膀变了形状的飞进我的梦里。有时会被吓醒,睁开眼睛就看到姥姥坐在炕沿上给我扇扇子,我心里踏实,翻个身又接着睡去。

那时候家里好像没有电扇,就是有姥姥也不让开。一是怕浪费电,二是怕我睡着时电扇风硬扇出病来,还有就是姥姥的腿是老寒腿,见不了风。我从小跟姥姥睡在一起,夏天的时候姥姥就是我的风。她总是躺在我旁边为我扇扇子,一下一下不疾不徐,轻柔舒适,即使在闷热的伏天里我也睡得香甜。姥姥说她老了,没觉可睡,手里拿个扇子睡一会儿,扇一会儿,我就是这样在她的扇子下度过了十个酷暑。

姥姥的父亲是个郎中,教过她几个治病的偏方,有一个就是治老寒腿的。每年夏天进了伏,我和妹妹都会去河边、菜园子里摘一种植物的叶子。那个植物的名字我早忘记了,只记得它的叶子很大,比大人的手掌还要大,像荷叶,不过摸上去却比荷叶柔滑,那叶子的正面长着一屋茸茸的纤维,手抚上去,柔软舒服。姥姥就用这些叶子掺了东西裹在膝盖上,在太阳最毒的时候坐到院子里的台阶上,上半身隐在阴凉里,只把两只腿都伸到阳光下暴晒。叶子晒干了,再换新的。姥姥为了奖励我和妹妹摘叶子给她治病,常常从她蓝色对襟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打开手绢里面总会有几块亮晶晶的冰糖,在80年代,那是农村孩子眼里最甜的糖果。

冰糖是爸爸买给姥姥吃的。因为姥姥经常喝中药,那些药我闻着都是苦的,冰糖是用来喝药后含在嘴里去苦味的。姥姥舍不得吃,都留了下来,用来哄我和妹妹,给我们解馋。妈妈常说姥姥的命比药还苦呢,怎么会怕吃苦药。

姥姥一生命硬,克夫克子。这是姥姥自己说的。她名义上有三个丈夫,第一个丈夫没成亲就死了,第二个丈夫是在我妈妈6岁时饿死的,第三个丈夫是在我妈妈20岁时生病死的。从此,我姥姥就守着我妈妈这一个孩子又活了20年。她应该有8个儿女的。还有四男三女,全都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是病死了就是无故夭折了。妈妈是她唯一的活着的孩子。我很少看到姥姥哭,也许她的眼泪早就在失去亲人的时候哭净了,流干了吧。

很小的时候姥姥常拿个树枝在地上教我写字。她只会几个字,有三个字是她的名字,有一个字是人字。那些字曲曲折折,歪歪扭扭的,真不像一个郎中的女儿写出的字。现在想来,那几个字更像是她人生的写照,每一笔每一划都不平坦,充满坎坷。

写完字她常常会叹息,说出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是她第一个丈夫,即是初恋吧。他们是父母定的娃娃亲。男方是个相当于秀才般的人物,读了不少诗书,小时候也常在一起玩耍。姥姥提起他,混浊的眼睛都会突然澄净明亮起来。本来他们快要成亲了,无奈那个人突然生了病,且总是治不好。有人就提议立即成亲冲冲喜,姥姥心底是愿意的,在旧社会于一个定了亲的女子而言,估计她心里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夫君了。可是,那个人的母亲是后母,内心阴暗的很,不想让他活着和她的儿子争夺家产,就百般阻挠亲事。姥姥担心那人的病,心急如焚,却碍于那个社会对女儿家有种种限制,连探望都不能。再后来,他没等到姥姥过门就病死了。

姥姥从来不说她是如何度过那段时光的,仿佛,他死了,她的故事就结束了。以后的人生只是为了活着才坚持走下去的一种生命的惯性。也许,他不死,她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模样。

她坚强的活着,即使面对两个丈夫的死亡,即使经历七个孩子的离世,她都还顽强的活着。这对于一个裹着小脚的乡下女人来说,太不容易了。可是,她从来不抱怨,只说是她自己命太硬了。就是这样一个命硬的老人每年七夕都会讲一段牛郎织女的故事,怔怔地看会雨,然后拄着拐,迈着一双裹成畸形的小脚,蹒跚却又坚定的走进昏暗的屋子里。

她也许不明白,活着就是对命运最好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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